五香斋的糕点确实不错,黛玉次日一早让史良娣给皇太后送了些,又给探春姐妹三人送了些,都赞不绝口。黛玉因头一日吃得太多,第二天早膳说什么都不肯多吃,只拣那莲酥吃了两块,碧梗粥喝了一碗,便求着皇上别让她吃了。见她确实不饿,皇上也不忍心。早饭毕御医送来药喝了,不想太后的礼也送到了,说是黛玉孝顺,因此亦是回了几样极好的首饰器玩儿,皇上和黛玉都很是高兴。早膳后二人依旧去御书房,如此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宁和。
这日皇上又见到奏折,参奏贾雨村为虎作伥、暴虐苛刻、草菅人命,为大司马时更是劣迹斑斑,因事多与贾府有涉,便召来怡亲王。怡亲王拜见后,皇上先问当下贾府一案审的如何。怡亲王回道:“二番审讯尚未完结。不过罪行太多,要一一审验怕是颇费时日。”皇上道:“如今能定哪几项要紧的罪呢?”怡亲王道:“第一条,乃是参与谋逆,但此事一直属密事,当初贾府除与之结党外,颇供应了些钱物的。”皇上听到此一笑,怡亲王看着他,皇上讥笑道:“当日他们侵占妹妹的财产,我们都因为妹妹而不管他,放任自如,焉不知是养虎为患了,说到底还是将妹妹的钱财用来造哥哥的反?”怡亲王道:“有道是不逞恶无以扬善。原以为他们不过自己享乐而已,不想还有此谋,真真是狼子野心,不诛之不足以泄心头之恨。”皇上道:“不过还好,他们不知道我们和妹妹的关系,否则大肆利用起来我们再来个投鼠忌器,岂不更难办了。”
怡亲王点点头,接着道:“第二条,逾制大不敬,仗着祖先的功劳,以及皇恩浩荡,便骄奢起来,家中颇多逾制之物,以及皇上赐给林家及师妹的东西。”皇上道:“切不可将御赐之物混淆进去,惹人非议。”怡亲王道:“御赐之物皆有记载。贾府逾制之物,不仅是禁中之物,尚有使用王爵之物,太夫人房中的器皿上就有好些是纹龙的。”皇上道:“他们可有何说辞?”怡亲王道:“贾赦等只道是他人所赠,又说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只此说不很通。”皇上颔首不语。
怡亲王又到:“第三条却是不孝。乃贾琏于父辈贾敬丧期娶亲。此事京城之中颇有耳闻,只可惜那妇人后来竟被磨挫至死,一尸两命,不得善终。此事与贾琏贾珍夫妻及贾珍儿子贾蓉皆有很大瓜葛。”皇上道:“有如此不肖子孙,难怪贾府要败落的。”
怡亲王道:“所犯除上述不赦之罪外。另有奉承京官、迎合上司、包揽词讼、虐害百姓、重利盘剥、横行霸道、贪墨孤女财产、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被凌逼致死、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些颇有定验,且多有屡犯的。”皇上皱眉道:“贾家那些人可都认了?”怡亲王道:“认了一些,还有一些罪证确凿,至死不认亦无妨的。”皇上又道:“牵扯出来的有多少?”怡亲王皱眉道:“大大小小,上至北静王等,下至贾雨村傅试之流,四大家族连带出来的,何止二三百人,这尚且不提那些有往来却无凭据的。”皇上冷冷的半日无话。
刘福端上新沏的茶来,皇上看了他一眼道:“妹妹呢?”刘福道:“在看书呢。”皇上起身叫怡亲王道:“你亦有些日子未见师妹了,可想见她?”怡亲王知晓皇上素来极宠黛玉,且黛玉年龄渐长,皇上不喜外人见她,是以虽是极好的关系,倒也不好开口见她,此时见问,自然无不答应的。两人来到暖阁间儿,见黛玉斜靠在躺椅上,手里正拿着本《鲁诗》在看,身上穿着淡绿色的纱裙,倒是凉快,身前几上放着时令水果,还有一节新鲜的嫩藕,最是黛玉爱吃的。黛玉见哥哥与师兄一块进来,忙放下书站起来道:“大师兄,你好久都不来看我了。”说着撇了撇嘴儿。怡亲王笑道:“师兄忙着呢,这不是来看你了。你也没说召见师兄,师兄怕打搅你清闲呢。”说着一边拿过黛玉看的书道:“妹妹爱看这个?以前你不是爱看《齐诗》的吗?”皇上道:“她前几天还看《毛氏》呢。”说着坐在御榻上,招手叫黛玉过去,削了点儿桃肉喂她吃,又剥了个荔枝喂她。怡亲王道:“师妹可是要考状元呢。”黛玉咽下桃肉道:“哥哥忙的没空陪我玩儿,我就只有看书了。”说着怪委屈的扮了个鬼脸,逗得皇上和怡亲王的不快都一扫而光。看着黛玉一脸精致的淘气,皇上道:“妹妹最爱《诗》里的什么呢?”怡亲王亦是一脸的好奇,以前在一起时常谈论些诗书的,这么多年不见,这次回来又很少有时间,几乎都没聊过,还不知妹妹如今的想法呢。
看着两位兄长一脸的期待,黛玉顺着皇上的手滑到他怀里,就着皇上的手喝了口茶,又让皇上擦拭了嘴,蹭了蹭靠舒服了,才开口道:“我最是喜欢看那《大雅》,文王广德,泽被后世,还有那《召南》,最爱《甘棠》那一首,‘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如此大德,而民感之。孔子曾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有这诗我三月不吃肉都无妨……”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希冀与敬仰。皇上和怡亲王都陷入了沉思,多少人在默念着那句“关关雎鸠”,她却惦记的是这个,怡亲王感慨道:“师妹固然爱那《甘棠》,可惜“甘棠”却早被伐了。”皇上道:“妹妹是如何想的?”黛玉道:“召公固然是仁人,而怀他之民,亦可谓是善民了,如今能有心建如此功德者,可谓凤毛麟角,而能感恩戴德着,亦不多了,可悲之至。比之召公之贤,周公更是位圣人,虽则成王乃真命天子,然能力未必能比得过周公,而周公能尽力辅之,既有能力成就千古功业更能在功成之后身退而还政成王,不居功,更不篡权,面对九五之尊而能胸怀坦荡,让人思之自愧呢。比之今人得陇望蜀,若拿今人比古人,今人汗颜愧为人。不过很多人不以为然的……”口气中除了嘲讽外,亦有些无奈。
皇上叹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心不古’吧。”黛玉道:“其实古人亦有好坏,不能用人心不古来概而论之的。商末纣王暴虐,战国百姓罹难,这些‘古’还是不要的好。我只独念念不忘那‘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天下安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不可食’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古’。那该是怎样的景象!比之现在,有地位权势的便仗势凌人,无有的便巧取豪夺钻营之,不论是谁的东西,无不想据为己有,还有多少人能明堂正道的活着争取自己的一份所得?”
皇上默然良久,才对黛玉道:“可惜哥哥成不了文王,《大雅》你只能念念而已了。”黛玉笑道:“这却不尽然,我们只要努力了,就是好的,只要施以圣德,遵之循之,不懈不怠,以惠及万民为本,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成康之治源自公刘、始于文武。圣人之圣,不在‘功’而在‘行’,否则孔子亦不能在当时就被捧为圣人,可知战国那么乱,孔子可没什么功德的。而且《大雅》中除了歌颂之外,另有可取之处。比如那句‘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就是说不论哥哥是怎样一个天子圣人,没有‘济济多士’,文王也宁不了呢。”皇上听了心情大好,笑着用脸贴着黛玉的鬓边道:“有你这个小捣蛋的,文王也宁不了呢。”说的怡亲王亦笑了,黛玉不依的要打皇上,偏发髻挡住了。
黛玉缓缓神接着道:“大师兄二师兄就是两个‘士’,不过我们还要多一些,越多越好。孔子有言:‘上失其道,而杀其下,非理也。不教以孝,而听其狱,是杀不辜。三军大败,不可斩也。狱犴不治,不可刑也。何者?上教之不行,罪不在民故也。夫慢令谨诛,贼也。征敛无时,暴也。不试责成,虐也。政无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三字经亦有‘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圣天子为上天抚育万民,当教诲之,哥哥教那些‘士’,让这些‘士’代哥哥去守万民,如此天恩泽下,下情上达,嗯……”皇上和怡亲王都忍俊不禁,说得再多再好,还是那个小淘气。皇上道:“哥哥是妹妹的‘士’了,你以后教诲哥哥可好?”黛玉歪着脑袋狡黠的看着皇上道:“恩,我一定毁人不倦。”说完便往皇上怀里钻。
大家笑了一回,皇上还是记得贾府的事,谨慎的问黛玉道:“妹妹,贾府的事你怎么看?”黛玉知道这是件儿大事,且有她在这里,亦确实让皇上及怡亲王为难,因此,她必须据实而言,不论贾府与她如何亲,事实俱在,若她要讲情,是轻而易举的,只是倘若如此,她的‘刑错四十余年不用’何时才能实现呢?更可况,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若将这些罪大恶极之人放过,以后如何约束他人?想了想,下定决心道:“秉公处之吧。人谁无家眷亲戚朋友,若不顾自己前途、祖上功德、家人生死、亲友颜面,以身试法,则为非之时就应想到他日后果,是他冒犯了亲属,而亲属反要去救他,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孔子答道:‘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对违法结怨的,当以直报之,无心之失,定当宽待;有心而初犯,若有悔改之心者,当教而晦之;对有心且屡犯之辈,颇有置礼法于不顾之意,而望事发后有人搭救与他,则置那被迫害欺凌及那死者与何地?总有人说死者已矣,我却不认为。生者不纵容,怎会有此等恶事,死者又缘何会死?所谓不逞恶无以扬善,赏善罚恶,天理如此。刑而威之,德而化之,两者缺一不可。光有刑会行暴虐若秦皇,仅施德则会仁弱比汉惠,两者兼之,权衡施之,乃得治。母舅之罪,人所共知,颇惹众怒,若不重处,怕难杜悠悠之口,而以后则会更艰难了。”
黛玉心有不忍,又不得不如此,歇了会儿,又喝了口水,又道:“古有明主,欲除弊政施德政而化天下,奈何权柄不在手;又或是虽有圣主,乃无良辅,孤掌难鸣,难以成功。此二者当今皆无,哥哥权柄在握,亲王丞相皆信臣,如此,当握大刀而清积恶,奠万世基业。切不可畏情面而遗患,小不忍则乱大谋,及至祸已成而危天下之时而欲除之,则悔之无及矣。”黛玉言罢,停了一会儿,方抬头小心的问道:“不知舅舅他们到底又多大的罪过?”皇上微笑道:“还不至于诛九族,亦不用灭全家,只罪及个人。”黛玉道:“那三妹妹四妹妹是没事得了?”皇上笑点着黛玉鼻子道:“你呀,还是惦记她们。若真要大义灭亲,她们是要被官卖的。不过如你说了,这无过之人未尝不可以德而化之的。”黛玉嘟着嘴道:“那你将她们造册登记好了,回头第一个卖给我,我再将卖身契还给她们,亦是一样的,又更显公平。”怡亲王笑道:“感情是个小丫头,官府造册卖过的,以后怕就是贱民了,你怎么放在身边?”黛玉晃着腿儿撒娇不理,反正她将那有罪的都放出去了,这点情面儿还是得给她的,人难不成真能做到无情?再着说了,那三个妹妹可是一般的公侯小姐难比的。
皇上和怡亲王都大笑,皇上拉着她做好,替她整了整衣裳头发,敛容道:“贾府除未成丁的几个外,只有贾政尚无大罪,能逃一死,女眷里有几个亦难逃一死的,你可都想好了?”黛玉看着怡亲王道:“都有谁呢?”怡亲王道:“贾赦头一个,贾琏王熙凤都在内,贾王氏及她的陪房包揽词讼致人死命多起,宁国府那边父子及尤氏都牵涉颇深,旁支中贾蔷贾芝都颇有定验了。”黛玉听了,想想道:“外祖母无罪吗?她可是难办一些。”怡亲王道:“她有些旧账,不过人证物证颇有缺失,且无人告起,我们不如就让她在那里多呆些时候,看情况再议亦可。”黛玉点点头道:“这样亦好,若是无人惦记她,这样处置亦算妥当。再有就是凤姐姐,她怎样?我们都知道她有些手段,只是她对我们姐妹还算可以。”怡亲王道:“她可不好办。重利盘剥头一份儿便是她的,尤二姐一事她亦脱不了干系,如今好几处都告她呢,且原告都咬得很死,且不知为何缘故,她竟都供认不讳了。”
黛玉点头道:“是我让丫头们传的意思,不想她竟然明白。凤姐姐原先就有病,不知能否关她些时日,若她挺不过,亦算偿命了,不知可使得?好歹不要被问刑,便算是我还她一点儿恩情,亦算给她女儿留点儿颜面。”怡亲王看着皇上,不知该如何回答。皇上见黛玉一脸哀戚,而所求并不算过分,横竖都是个死,不怕别人议论的,不如给上这点面子,日后当了皇后,亦不至被人说她薄情,而且虽未明言,明年大婚时定是要大赦的,王熙凤的罪是能赦免的,若她能挺过这一关,算她命大,亦算是给妹妹积福吧。想好后皇上对怡亲王道:“回头注意点,今年先寻个由头别报上她来,我想外人还不至于死咬着一个妇道人家不放的。”怡亲王点头应了,道:“这亦不难,她亦不过是中间人,主要是敛财而已,人命官司都不能直接算到她头上,我去办就是了。”黛玉听后感激的看了两人一眼,她想做的亦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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