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此时虽一直懒散,到底有颗玲珑心,常在御书房看书,亦能多少听见一些外面的事情,如今虽说天下太平,然民风骄奢过度,竞相攀比,无所不用其极;且太平之下,多少贪官污吏,多少民不聊生,因此倒将吟诗作画的心淡了几分,针线活进宫后便未动过手,自从病稍好些便日日与皇上一块儿,这针线儿不在眼前就更想不起来了。
那一日命刘仁给探春等送吃用过去,探春拿出个荷包并两条裙子交给刘仁道:“麻烦公公将这些东西带回去给林姐姐,我们不便前去探望,平日无事,只将就做了些,若林姐姐穿着不合适便送人罢。”刘仁看了看那裙子,做工十分精致,比宫中织室做的不差什么,花样儿亦很新巧,看着就高兴,只要有人对姑娘好,他总是高兴的,因笑道:“几位姑娘好巧的针线,姑娘定会喜欢的,我替姑娘先谢过了。”探春因留他吃茶。刘仁想黛玉既不出门他暂时无事,且两边传个话儿大家都高兴,便坐下了。
湘云问道:“敢问公公,林姐姐她好吗?都好久不见她了。”看湘云的样子是被憋坏了。刘仁笑道:“姑娘很好,几位姑娘还请放心。听说近日有人到储秀宫来,不知是谁?”探春吃了一惊,忙笑道:“不知道啊,我们每日都在宫里,并未出去,宫里的太监宫女我们都不很熟,亦不知他们来往的。”刘仁笑道:“宫里地方大,怕有照顾不过来的怠慢了你们,若有事尽管放心告诉我们。只宫里人多,难免有不相干的人走错了,打搅了你们,你们多担待些。”惜春道:“多谢公公,我们很好的,什么都不缺,若有不相干的人来,我们回了或者不理便罢。我们自己在宫里都不熟悉,不过仰仗林姐姐在此偷生,那还管别人的闲事,便是有这个心,亦没这个力。”刘仁笑道:“如此甚好,还请各位姑娘多保重,待闲些了姑娘自会过来邀姑娘们玩儿的。”笑着就告辞出来了。
等刘仁走远了探春等才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不光史良娣知晓元春交通忠顺王府,刘仁还知晓元春让人在宫里到处找探春她们,到底在储秀宫找着了,那日便想以宝林的身份请探春几个去凤藻宫,还是身旁伺候的宫女拦住了,说太后有旨,三位姑娘不得出储秀宫半步。此后元春的人又来了几次。原是太后好心让她们姐妹见一面,不想还生出这些事儿来,倒是始料不及的。探春等人没奈何,虽可怜元春,却又无能为力,后来那来的太监便开始打探黛玉的事儿,探春发现事有不妥,再者她们确实连黛玉在哪里都不知道,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才没出大事故。惜春对此一直都极为不屑的,她一直认为贾府都是脏的,若不是林姐姐救她出来,她定是做姑子去了,若是别人带着她,她亦是断不肯进宫来的。湘云依旧是天真烂漫,偏对事情一无所知,那来的太监又不曾问她,惜春又不理那太监,倒也未说什么。
刘仁离开储秀宫后笑了一下,对身边的太监道:“三位姑娘还不错,你盯紧点儿就是了。”说着一径儿会嘉德殿去了。黛玉见了探春湘云给她做的裙子,高兴的直跳起来。在身上比划了一阵儿忙要换上,紫鹃笑道:“姑娘多久没穿新衣裳了,急成这样儿?”晴雯走过来不愤道:“她身上这件儿不是新的?”白露道:“感情是我们做得衣裳不如那个好?”晴雯讽道:“那是几位千金大小姐做得,当然比我们奴才做得好。”黛玉听了这话觉着不像,原是高兴几位妹妹一番心意,二来湘云的女红确实不错,探春的亦很好,不想这让这些人不高兴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史良娣刚好走过来,伸手就拍了晴雯一下,骂道:“都是素日把你们给娇惯的,这醋都吃得。那原是她姐妹情分好,姑娘高兴,被你个小蹄子就能歪派出这么个缘故来,看把姑娘难为成什么样儿了?还不过来帮姑娘穿上试试看。我看这条裙子就比你做得好。”晴雯原只是开个玩笑,不想黛玉当真了,亦是不好意思起来,忙过来服侍黛玉穿上,偏黛玉听了史良娣的话假装生气不理她,只让紫鹃服侍。
黛玉穿上后又换了件褂子,那裙子越发显得好看了,淡黄绿色宫缎,绣上几支幽兰,虽式样简单,可绣工却极精致,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让人见了顿觉迎面一股悠悠兰香。晴雯笑道:“这一定是云姑娘绣的,三姑娘和四姑娘断绣不出这么好的。”紫鹃笑道:“云姑娘的女红在园子里原就是数一数二的,你的比她稍好些。”晴雯笑道:“还有一个比她绣的好的,只是只给二爷绣肚兜而已。”紫鹃笑道:“都这会儿了你还笑话她。不过还有一个绣的极好的,你再不知是谁了。”晴雯笑道:“我知道大奶奶的绣工很好,不过极少见她做什么东西,她自己又总穿的那么素淡。”紫竹在一边插嘴道:“那个女红最好的才极少做东西呢,一年也就做那么一两个荷包而已。”
史良娣晴雯等都回过头来看着她,紫竹笑道:“雪雁也知道的,不过都不让她做而已。”总人才反应过来原说的是黛玉,想想又确实未见过黛玉做什么,史良娣更是没见过她拿针,还以为她像别的有些千金小姐一样不会做呢。雪雁笑道:“姑娘那叫少而精,我们都自顾自夸,说谁做得好,想姑娘是苏州来的,那手苏绣还是太太和王嬷嬷亲手教的呢。”晴雯看着雪雁取笑道:“你也是苏州来的,怎么不见你做什么?难不成你比姑娘做的还少?”雪雁顿足道:“你这蹄子,刚打趣儿姑娘,现在又来说我,我可没那么细的心思。”
厅外皇上刚进来,听得说黛玉的苏绣很好,进来道:“妹妹,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众人见皇上进来忙一边行礼。皇上宠爱黛玉,因此每次来都不让通传,以免打搅妹妹,只是如此却苦了这些丫头,时常正玩儿的高兴,冷不防皇上进来了,都慌忙的准备行礼,好在一来皇上不会直闯后室,二来亦不怪罪。黛玉见哥哥来了,提着新裙子走到皇上跟前道:“哥哥看这裙子好看吗?”哥哥扶着她肩头转了两圈儿笑道:“很好看,是谁给你做的?”黛玉顺手依在皇上怀里笑道:“是三妹妹云妹妹给我做得。”皇上笑道:“刚听说谁的绣工最好了,给哥哥做个荷包或者扇套如何?”黛玉抿嘴一笑道:“晴雯做得最好。”
这一说吓了晴雯一跳,忙跪地磕头道:“回皇上,女婢绣的没有姑娘好。”黛玉抢白道:“难不成让姑娘当绣娘呢?”晴雯原是开玩笑的,不想黛玉此时却拿此戏弄她,这些丫头在皇上跟前又不如黛玉那样什么都说得的,便是再伶牙俐齿,此时都不敢说了。皇上原并不知情由,只是被黛玉这一搅,见晴雯跪在地上有些涩,便叫她起来道:“你一边儿去罢,必是你淘气惹得姑娘不高兴了,下回收敛些。朕都不敢惹她不高兴,你胆子倒是大的很。”晴雯此时方知黛玉是故意的,不由得有些气恼,以前都说姑娘小性儿,此时看来虽是玩笑,都如此厉害;又想想皇上的话又害怕一回,起来自顾一边儿忙去了。
皇上才搂着她坐着御榻上点着她鼻子道:“这样淘气,你何必吓她一个丫头。”黛玉耍赖的靠在皇上怀里玩着他的玉佩,哼哼叽叽的就是不说话。紫鹃沏上茶,又摆上几样水果,皇上见有新进上的苹果,透着一股清香,便拿了一个在手里用刀削了,哥俩方吃起来。待净过手,皇上方笑道:“这回见了哥哥怎么没见你送哥哥东西?”黛玉假装不知,嘟着嘴不满道:“我东西都在那里,你自己挑好了。”皇上见她还是气咻咻的,淘气可爱,一阵心动,很想将她嘟着的嘴儿亲上一口,只是深知不妥,忙将黛玉紧搂着怀里,忍了半天,方才将心跳舒缓过来,长舒了一口气儿。
黛玉见皇上有些没答话,反应与素日不同,又感觉的皇上心跳紊乱,以为自己惹皇上不高兴了,才乖乖的道:“哥哥,这几年在园子里平时姐妹们吟诗作画的,其他应酬的事情亦多,偏二哥哥见了我的东西就要,我本来就做得少,被他一搅和,倒是什么都没了。”皇上见了黛玉突然又乖了,不明其中的官司,听了此话接道:“没了不打紧,只是一样,以后不许再叫宝哥哥二哥哥的,哥哥不爱听,绝对不许。”黛玉听了吃吃娇笑。皇上搂着她道:“还有一样,以后不做便罢,若做了,只许给哥哥做,嗯。”黛玉见哥哥说的认真,忙点头应了。一对璧人,又唧唧哝哝说上别的事儿了。
此后几日,黛玉便借口太热,身上懒懒的,不肯去御书房,皇上除了命人好生伺候外,亦由得她自在。皇上一走,黛玉便让人守在外边儿,自己到旁边儿紫鹃她们房中做针线,好在这些丫头整日价是要做针线的,一应物事都齐全。晴雯初时还笑她一两句儿,见黛玉绣的认真,便都护着她不让皇上知道。不想这几日皇上亦极少打扰,每每早膳后出去直到晚膳才回来,晚膳后又去御书房,以往皇上夜里回来总要看看黛玉的,黛玉多少已经成了习惯,可一连三日都不见。
这日晚膳时分,见哥哥匆匆进得后殿,黛玉忙迎了上去,见哥哥一脸愁容,虽在见到妹妹的瞬间消失或隐藏殆尽,但黛玉还是尽收眼底,心里掠过一片阴影。见哥哥高兴的牵过她的手,她亦是强作欢颜,她想的是,既然哥哥累了一天,心中不快,我若不高兴,他岂不更加不安?再者哥哥一直都喜欢自己开开心心的样子,一见到自己开心,哥哥就没有过不开心的,因此不论何时,不论多难,自己都要含笑以对。那哥哥想的是,这飞来横祸,伤我百姓,妹妹亦无可奈何。且妹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好容易在自己身边儿能开心自在,怎能将她连累?妹妹最是心细如发的,不能让她有所担忧,否则她便日夜不安,她若不安,岂非我之罪过。我不贪皇位,独爱妹妹,若她难过,我将如何?
因此两人如往常一般用过晚膳,皇上还不知黛玉察觉了,只送黛玉回房后说了句他还有事,便又去了御书房。黛玉就着烛光将荷包绣完了,里头放着冰麝,暗香阵阵,悠悠生凉,碧玉佩给了她,就给他这个吧,这种冰麝亦是解暑提神之佳品,哥哥日夜操劳,很需要这个的,再放上一颗上好的夜明珠,明珠似我心,日夜伴君身。且听父亲曾说此夜明珠乃南国贡品,是去毒避邪至宝,当然亦希望自己就似那明珠,在最黑暗的时候给哥哥带来光明与希望。荷包一面绣的是金龙吐珠,悠然自得,偏那龙看起来熠熠生辉,绝非凡品,让人心生敬佩;背面是一株草,随风摇曳,婀娜婉转,虽则是草,却天生一股灵气,自然万般风流。晴雯等见了,皆瞠目结舌,果然是三千年一熟的人参果——少而精,都快成荷包精了。
见哥哥尚未回来歇息,黛玉将荷包又打量一番,心里思量着,不知朝中又出了何事,让哥哥如此为难?若是哥哥明日还不说,便悄悄找人打听去。她虽不喜这种背后功夫,可又着实不想问哥哥,哥哥不说,自是怕她担心,可哥哥越是担心不想让她知晓,事情肯定就越大。幼时在家父亲就让她一起学习帝王之道,虽只一知半解,但此时想来,父亲定是有深意的。自然自己将来是要留在宫中的,至于怎么个留在宫里,她以前并未想过,此时亦不十分明白,但就如如今这样在这里亦很好。既然是必会留在宫中的,那就一定要帮助哥哥,不让哥哥那么烦恼,很多事情,以前懒得去做,或者不屑去做,但帮助哥哥就是帮助天下苍生,恐怕这就是父亲的意图吧。父亲淡泊名利,自己亦不在乎,可父亲亦是一直以苍生为重,在家时勉为其难教辅太子,入仕时又心系百姓,自己如今既到了这个地步,怕是想逃亦不可能了,但愿有朝一日人间处处是桃源,她亦不用逃了。
都已起更了,怎么还不见哥哥,亦不曾听见他回房歇息的声音。黛玉从龙床上坐起来,晴雯听见有动静,忙过来看黛玉。黛玉摇摇手让她回去歇息,紫鹃亦醒来了,让晴雯歇息去后,便过来陪着黛玉。黛玉见紫鹃执意陪着,亦不理她,从龙床上下来,跻了鞋,紫鹃忙取来外衣给黛玉披上。扶着黛玉,到得殿前庭中,头顶一弯下弦月,天边繁星点点,若说寂寞,偏有这许多星星陪着,若说不寂寞,为何此时大地如此安静,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今夜月色如水,你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是不会知道的?到底何事,这般纠缠着哥哥?我能做些什么,以解君忧?今夜繁星满天,你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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