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的院子,黛玉心里一阵悲戚,贾母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个家,并没有她;若说有,就是还惦记着她的好处,岂不悲哀。史良娣见状,便领了黛玉回到后堂歇息片刻,毕竟黛玉要见的,不过贾母而已,其他人不过是个心意。张丞相见黛玉见过了贾母,便让人来请史良娣过去打探情况。说着还要见谁,张丞相道:“死牢腌臜污浊,就不要让姑娘去了。让那几个丫头去看看便罢。你回去好生劝劝姑娘,她心里到底还是挂念的,别让她委屈了。”史良娣应声儿去了。
见了迎春等都颇有些愤慨,史良娣道:“你们都省些儿神吧。太夫人若是不求请,亦说不过去,到底都是她子孙。求了情至于你们怎么做,便是你们的事,不允亦就罢了,何必再气愤。倒失了为人子孙的孝顺了。”探春听罢叹道:“外祖母原是不容易的,岂知子孙竟如此不自爱,倒要老太太来操心。”史良娣道:“儿孙一辈子都是老人的牵挂,没什么的。你们还是准备一下先去死牢探望一下那几个人吧。姑娘先歇会儿,你们回来再一块儿去看其他人。”
四人闻言方收拾着去了死牢里。果真如张丞相说的,污浊的很,除了终日阴暗点着半明不暗的灯外,牢里的气味儿较其他牢房都要难闻的多。更有那些个受过刑的,本来伤口就是血肉模糊,一股血腥味儿,加上没人料理,伤口一腐烂化脓,更是臭味儿冲天。难怪张丞相不让黛玉来,这里竟有股死人堆的味道。
四位姑娘跟着几位丫头老远就闻见了气味儿,颇有些儿恶心,可想想到底又忍住了。待进的牢里,先进了男牢,那些个死刑犯咋一见了这么多漂亮姑娘来探监,都有些儿唏嘘不已,一会儿便有污言秽语传出来,那几个狱吏得了大理寺卿的吩咐,忙喝令不已,迎春他们亦顾不上搭理。湘云因只是老太太的侄孙女,故而并不探望贾赦他们,而是径自到关着史家人的牢房跟前探望史鼎他们去了。
迎春立在牢房门前,见一头发胡子花白、满身血迹斑斑、臭味儿冲天的人躺在地上铺着的薄薄的麦秆上,旁边坐着一形容瘦削、目光呆滞、头脸颇有些儿伤痕的人,里边还胡乱或坐或躺了好些人。迎春等一眼便认出贾琏来了,再一细看,方知底下躺着的是贾赦,到底忍不住跪地痛哭起来。里面众人见外边儿有人来,有的依旧不动,有的则瞧了过来,都有些儿吃惊又有些儿落寞,继而又有些儿淡然无神了。
贾琏回头看了一眼,见了几位妹妹,便走过来到得牢门前,此时探春及惜春都跪下来行礼。贾琏慢慢跪下来,看着三位妹妹,许久方叹了口气道:“几位妹妹都请起吧。”迎春哭道:“二哥哥,素日在家时,都不曾在意,如今你们过得可好?”都进了死牢了,还能怎么好?还能更坏吗?可是她们又能怎么说?过了许久贾琏方叹道:“多谢妹妹记挂。在家时我亦不算是个好哥哥,不曾照顾妹妹,承蒙你不见弃,哥哥已是高兴的很了。以往若是有对不住的,还请妹妹见谅。”说罢深深做了个揖,却是十分真诚。然后又问道:“听说那孙家对妹妹很是不好,不知你如今怎样?”
说实在的,这兄妹俩不过就是同个父亲罢了,平日里极少有交往的,今日见贾琏如此,迎春倒是有些儿受宠若惊的意思了。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的哥哥,竟是知道她的事儿且还是关心她的,这种关心毕竟与黛玉等人的关心不同。这可是骨肉之情,没什么能替代的。是以闻得此言,迎春泪如雨下,哽噎了半日方道:“我很好,如今已不是孙家的人了。”贾琏亦陪着抹了一把泪。迎春好容易止住了哭,方问道:“那可是老爷?他怎样?为何他却那般模样?”说着泪又涌上来了,毕竟是他的父亲啊。
贾琏压低嗓音道:“老爷受了极刑,回来有些儿受不住。这里这样艰苦,老爷年纪又大了,又没人救治。当初不知这案子怎么审的,若直言相告尚可,否则便要受刑,越是抵赖越是受刑。偏他们似乎有着极多的证据,稍微有一两样忘了便要受刑。我不过是稍稍弄明白些儿,说了几句好话,方免了那些苦头。”迎春又要跪下与贾赦行礼,里边贾赦似乎有了些儿动静,嘶哑着嗓子道:“谁呀?”贾琏过去扶着他道:“二姑娘来探望咱们来了。”贾赦听后道:“是不是来让我出去的?有没有什么吃的?”原本哭着的迎春此时倒是止住了,听了贾赦的话,伸手掏出一些银子递给贾琏道:“二哥哥,我只有这些儿,你拿着好歹弄些好吃的,亦或是寻个医弄点儿药。你自己也多保重吧。”说罢又告诉他巧姐儿无事,便要离去。
惜春与贾珍虽是同胞兄妹,却并无甚可说的,不过是胡乱问了几句,给了些银两等,便早在一旁等着了。那边湘云已然与叔叔说完话过来了,于是四人一块儿出来往那女牢去。好在这边几位素日并无甚恩情,便是王夫人,亦不过是胡乱支应了几句,探春因着是嫡母,送了些银钱便作罢。四人依旧出来到了黛玉歇息之处来。
这里黛玉已经歇息过来了,正在那喝茶,见了四人都有些儿落寞的神情,气氛都有些儿沉闷。史良娣道:“不如姑娘现在就去探望贾政等人吧,完后我们亦好早些儿回去。”紫鹃见与其在这儿这么闷着,还真不如早些儿回去,于是也跟着劝起来。黛玉让迎春四人吃了茶歇息了,方懒懒的起身往那牢里行去。
由于黛玉心里一直记挂着贾政,是以一行人便先到男牢来。因才刚张丞相等都吩咐过,是以这牢里好歹收拾了一下,并不如别的牢里那么腌臜。黛玉因从未到得如此难受之处,还是有些儿不豫,不过到底忍着了。进得牢里,见贾政正靠墙闭目坐着,身上衣裳有些儿破烂,脸上等亦多少有些儿伤痕,不过气色尚可。黛玉五人见了贾政便一齐行礼请安,原想行个大礼的,却被史良娣拉住了。贾政见了黛玉,忙起身来至牢门口,回礼道:“姑娘们免礼了。老朽愿是个罪人,不敢受如此之礼。”黛玉有些悲戚,探春却已然哭出来了,过去跪在贾政跟前叫父亲。迎春惜春等都是跪地行礼,毕竟是在老太太跟前养活的,贾政亦算得是家长,又不比贾赦糊涂,是以众人都哭起来。
黛玉哽噎道:“二舅舅如今可好?”贾政见了黛玉后头的刘仁及史良娣,想起黛玉与皇家的瓜葛,忙回话道:“劳甥女儿惦记,老朽如今还好。倒是连累了甥女儿,心里着实不安。不知甥女儿如今可好?”黛玉道:“我如今还好。舅舅如今身陷囹圄,甥女儿心里过意不去。”贾政忙劝道:“甥女儿快别如此,倒让老朽无地自容了。这原是老朽行事颠倒,违了国法。如今圣上恩典,得免死罪,亦是大恩。自当思过悔过的好。”黛玉道:“皇上总是会秉公处置的,只是舅舅要受些儿苦了。”贾政道:“这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老太太怎样了?作为人子不能孝顺父母,反受牵连,不孝之至。”黛玉安慰道:“外祖母如今很好,她和兰哥儿巧姐儿在外面一个独立的院子里,生活是不碍的。”贾政深作一揖谢过黛玉,唬得黛玉还礼不迭。
这里贾政与探春父女俩又说了半日方罢。黛玉则是给贾政送了些钱物,便先与惜春等过去探望宝玉他们去了。由于宝玉与贾环等是无罪候保的,因此另在别处关押,要干净宽敞许多,亦不那么臭气熏天。黛玉一行人到得牢门前时,宝玉与贾政一般,亦是靠墙而坐,闭目凝神。贾环贾菌等亦在一边儿坐着无可事事。见了黛玉惜春等过来,贾环等几个站了起来,忙过来看。贾环看了一下黛玉及惜春,与二人行了礼,便又一边儿去了。
宝玉原是闭着眼睛的,待听得贾环叫得一声儿“林姐姐”,忙一把窜过来,到门口就要伸手拉黛玉。黛玉忙后退了一步,那狱吏喝道:“老实些儿,找死啊还是皮痒痒了?”黛玉摆了摆手,刘仁等方不理论,只是更仔细的盯着。宝玉失落了一下,方问道:“林妹妹,你可是来看我的?你如今可好?”黛玉皱眉道:“我很好,二哥哥可好?”宝玉喃喃道:“你很好,你好就好,只要你好了我就好了,你好我就好,你放心吧。”过了好一阵儿宝玉方又睁开眼望着黛玉道:“如今尚在秋末,妹妹还咳嗽吗?可记得吃药?如今睡得可好?”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又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儿光仔细打量着黛玉,半日方又喃喃道:“妹妹如今气色却是越发的好了,果真是好了,如此我便放心了。”黛玉听得此言叹息良久不能平静。
刘仁史良娣等以前只听说过宝玉与黛玉二人的事情,今日见此情形方明白一二,又不免都心里唏嘘不已。过了许久,黛玉方道:“宝哥哥,你如今可好?”宝玉见问,忙道:“你好,我便好。”黛玉道:“今生能有你这样一个表兄,我很是欣慰。但是,你不应该仅此而已,你也要过得好好的,我才会更好。”是啊,毕竟是一同长大的表哥,不论他如何潦倒不通事务,对黛玉却是真心照顾的,即便是个玩伴儿,也是个极贴心的玩伴儿,八年的情分,并非一时半刻能断的。他不是个坏人,其实他有满腹的经论,只是不肯面对现实罢了。
宝玉听得黛玉如此一说,便抬头定定的看着黛玉,心里想着“你好我才会更好”这句话,道:“妹妹不嫌弃我了?若是我过得好,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想想又摇头道:“妹妹似乎另外有哥哥了,又怎会在乎我?”想起那日黛玉临走是牵着那个男人,气宇轩昂,而黛玉叫他“哥哥”时的神情更是不同以往,心里不免又灰暗下来。黛玉原是要劝说他的,不想宝玉却提起这茬儿来,便有些儿不高兴了,说道:“你原就是我表兄,我便是另外有哥哥,与你本是无干的。你若肯好好的或者上能孝顺外祖母二舅舅下能照顾好自己还有大嫂子兰哥儿,我又为何要不在乎你。你总得做些能让别人在乎的事情出来,方能要求别人去在乎你。否则你若是连自顾尚且不能,这么大年纪文不文武不武的,除了跟那些个人出去吃酒听戏斗鸡走马,回来就是内闱厮混,一点儿担待都没有,别人为何要在乎你?”
说到生气处黛玉脸都有些儿红了,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阿。宝玉喃喃道:“你以前从不说这些儿的,为何如今却变了?”黛玉道:“以前大家都小,果然不用装大人,装沉稳。可如今不同了,北方五省十州蝗灾,十万百姓饿死,我们不能没感觉的。而且若不是那些昏官庸吏作祟,本不会有这样大的灾难,可是我们不能因为世人皆醉我们就自己装疯啊。你不是不懂,你不是不明,你也不是庸碌之人,而是害怕。世人皆醉你便躲起来装疯,你以为这样能长久吗?你躲的过去吗?”
黛玉越说越是生气,到后来更是厉声怒喝起来道:“你自己想想,世俗规矩你不是不懂,你嫌那规矩不好,这没错,有些个规矩是不好。可你是怎么做得?除了将头缩起来装乌龟外,便是任意的践踏规矩。前者于事无补,而后者则会伤害很多人。规矩不好我们可以努力的想方设法的去改变,这各种规矩都是人定的,没什么改不了。可是若任意践踏,便不同。你将我们闺阁的诗词递出去,惹下多少麻烦?在外头交戏子吃花酒,你以为你还能与我们干净的女儿家相比吗?二姐姐要出嫁,你只说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可是你做了什么呢,二姐姐出嫁了怎么就不清洁了?而你呢,除了将头缩起来,你还做了什么?怕人不在乎你,你自己想想你值不值得人在乎?”
这里将宝玉骂完,宝玉尚未回过神来,倒是贾环贾菌明白过来了,都过来行礼道是黛玉所说有理,除了有些儿感慨之外还有些儿瞧着宝玉的好戏。这当儿迎春探春等都过来了,远远的听了黛玉之言,都对宝玉道:“你就听些话长进些儿吧,甭天天做梦了。说你懵懂不通事理,偏外头吃酒听戏的事儿你并没少做;若说你也是个混蛋货色,到底你又没什么坏心眼儿。如今家里已经败了,以后没得白吃白喝了,还得靠自己呢。”宝玉犹兀自在咂摸着黛玉的话,并不理她们。探春见他糊涂,便不理他去与贾环说话去了。
这贾环自上次得了探春的衣裳,果真变了许多,此番见了探春,姐弟俩先还有些儿拘谨,不一会儿便都拉着手哭起来。许久方罢,探春又交代贾环许多事理,又给他几件衣裳一点儿银子,贾环都哭着收过了。众人见无甚可说的,便又一起离开去探望刑夫人等去了。
到得女牢,毕竟这些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久一些儿,因此都格外熟悉些,不论是情还是仇,都格外深厚些儿。众人先给邢夫人行了礼,便各自说开去了。黛玉不过是客气的应了几句,待见到凤姐儿,方停下来。凤姐儿已然受过刑了,此时虚弱的躺在一边儿,估计旧疾亦严重起来了。凤姐儿见了黛玉,忙爬过来要与黛玉磕头道谢,到底几个人扶了她过来。黛玉见了心下很是不安,毕竟凤姐儿素日待她们尚可,可偏偏她罪孽深重,救她不得,如今见她这般苦楚,心里又十分难受。于是便要与她请大夫。
刘仁见状,只黛玉心里不忍,但是太医固然是不能请的,就胡乱请个大夫吧,也好减些儿她的痛苦。到底黛玉坚持要了个太医给她瞧了,说若是有太医且有药倒是也治得,否则便是挨日子罢了。黛玉不忍心,硬是让人将凤姐儿挪到贾母的院子里,一来可以让她舒适些儿,即便是死,亦死的安静些儿;二来可以让巧姐儿尽点儿孝心;三来,便算是自己还她一点情分吧。张丞相见亦算不得太过离谱,好歹顺了她的心意罢了。黛玉又留下些儿银钱,供她吃饭喝药之用,虽此前给贾母留了,到底不一样。
黛玉见过凤姐儿,别人便都无关紧要了。探春见了赵姨娘,自是痛哭一场,又不敢向黛玉求情,除此番太后交代不得求情外,更何况才刚黛玉已经动气了。故而除了送些儿东西外,少不得劝了她安心呆着,不过是再受些儿苦,再带上一些儿日子,再想办法。因探春并不知皇上的打算,故而亦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出来。惜春胡乱看了下尤氏婆媳,算是一点儿意思。
众人又顺带看了宝钗,见她亦受过刑了,浑身亦是伤痕累累,犹如被鞭子抽过的牡丹花,娇颜依稀,满目苍然。见到旧日的姐妹,如今又是这般模样,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儿。那宝钗虽说帮着薛家做了些儿犯法之事,到底却是个极难得的姑娘,不仅才华横溢,而且为人处世稳当妥帖,却是这五位姑娘比不得的。偏生造化弄人,不说她心肠有多坏,便是那样的家,她亦未必能躲得过,可惜可叹那!
最后众人又来到那女牢中关押无罪人等之处,见李纨正靠在一边儿闭目养神,神情依旧冷漠,倒是与以往无甚差别,黛玉等到底舒了口气儿。李纨见了黛玉等,忙起身过来问好,开口道:“难为各位姑娘来看我们。不知老太太可好?兰哥儿可好?”黛玉等见了礼方回道:“大嫂子不用操心,他们都很好。”几人又叙了几句,黛玉因想大嫂子素日她们姐妹都很好,且在贾府亦受了不少苦,如今不如让她也出去与贾母一块儿住着,到底能好些而且又便宜。不仅母子团聚了,且还可照顾贾母凤姐儿,对着那一堆老少,还能做个主。若是有人来保她,亦是好的。于是便与刘仁等说了让他们做去便罢。李纨听说倒是着实磕头谢了。
待众人从牢里出来,心情都有些儿低落。张丞相也无心逗趣儿黛玉,歇息吃茶后便安排黛玉上了銮舆送她回去。这小主子早一刻送回去早一刻了事,他便少了许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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