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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宽大的石室内,四壁上点着用大串大珍珠装饰的长明灯。室内满是各样名贵事物:有来自南方上好的漆器、木雕、紫檀木案、象牙摆件;有来自西方的缠丝玛瑙花瓶和柏枝玛瑙盆景;有用来自北部的红宝石、蓝宝石镶嵌的书柜和椅子;有用东方上好白玉雕琢的大床;更有金线绣花的纱帐,桌子上、书柜上的金盆银盏可作餐具和酒器,床下的银盏金盆则是用来做夜壶和便盆……
虽然整个屋子有如宝库一般,但还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这些宝物并没有放在适合于它们的位置;有些宝物被紧紧地摆放在一起,并没有考虑到其风格和高矮长短等搭配。如果那些宝物是普通的事物,那用仓库来形如这屋子是再好不过了。虽说如此,整个屋子总体却凸显了达加尔强盗的典型文化,处处都洋溢着一种举重若轻、大材小用的参差不齐之美。
一个身着金色蚕丝长袍的老者半躺在包了黄金的玉石床上,眼窝和双颊都深陷下去。旁边站了两个手托纯金茶盘的年轻奴仆。一个女仆手里的托盘上放了汤药。另一个女仆的托盘上放了一个紫金盘子,盘子里是一条粘有鲜血的手帕。
洞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只一会,威武的达加尔王就跑了进来。
“父王!父王!”达加尔王来到老者的床前俯下身躯,将老者干枯的手臂握在了自己厚实的手掌中,慢慢跪下,双眼深情地望着老者的脸庞,全然没有刚才那股霸气,只是一个温顺的孩子。
“亢琈,你来了。”老者微微睁开眼睛向达加尔王看了看道。
“父王,我是亢琈。”达加尔王温顺地道。
“嗯,我有话要对你说。”老者用微弱的声音道。
“你们都下去!”亢琈对两个女奴道。
“是!”两个女奴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托盘转身离去。
“父王,现在只有您和孩儿两个,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哦。”老者应了一声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又道:
“亢琈,我刚才梦见你的母亲了。”老者仍然用微弱的声音说,或许是为了保存体力,老者仍然保持着闭着双眼的状态。
“哦?母亲怎样?”亢琈激动地问。
“你的母亲还是象年轻时那样漂亮!我始终认为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老者温柔地说着,脸上竟浮现出些许笑意,眼睛也再一次睁开,原本黯淡的双眼中也出现了神采。
“母亲可曾说什么了?”亢琈见父亲提到母亲时脸色竟然好看了许多也很高兴。岂料这一句问过之后,父亲的脸上忽然又变得哀伤,随着双眼再一次闭上,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边滚落下来。又过了一会,老者才道:
“你母亲对我说,‘你杀了我的丈夫,把我抢了过来,又逼迫我为你生了孩子,你还要怎样?’”老者说着,又有两颗泪珠滚了下来。亢琈闻听又惊又怕,赶紧拿起毛巾为父亲去擦眼泪。
“不要为我擦,让我把话说完。”老者鼓了一下气力又道。亢琈赶紧把毛巾收回,双手握了父亲的手,静静等候着。
“那是,你母亲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多的话。更是让我临死都难以忘却的话。以前我一直认为,我能够承担起这世界上的一切,可现在我发现,我唯一承担不起的就是对你母亲的愧疚。咳咳……”老者说着,猛咳了两下,一小口鲜血应声而出,落在了胸前的长袍上。亢琈赶紧用毛巾把鲜血擦干。
“母亲她,是被父王抢来的吗?”亢琈疑惑道。
“嗯!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为愚蠢的事。不过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是英名的。和别的女人相比,你母亲是最难驯服的一个,但也是我最为喜欢的一个。特别是她还为我生下了你——我唯一的儿子。”老者道。
“您杀了母亲原来的丈夫?”亢琈垂着头低声问。
“嗯。她原来是一个国家的王后,他那时候的丈夫就是那个国家的国王。那个国家叫什么我已经忘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用长矛刺死那国王的时候,你母亲惊恐的眼神。”亢琈这次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着父亲的手听着。
“那时候我还不算老,你母亲是我这辈子唯一让我动情的女人。我对她是一见钟情,可是她到死都没有在心里给我腾出一个位置。呵呵,咳咳……”老者说着,抬手在自己的嘴巴上胡乱一抹。
“母亲是怎样死的?”亢琈问。
“自杀。最初的5年,我一直派人看护着她。人在遇到难以承受的不幸时,有很多会想到死。但通常来讲,只要那段不幸过去的时间超过2年,而且又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死亡的冲动就会变得一干二净。但是唯有你的母亲,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事情过去5年之后,也一样过着王后的生活,而且已经有了孩子的她仍然有勇气去死。在我把护卫撤下的头一天里,她就自缢了。”老人说着,两颗大大的泪珠又一次滚落下来。
亢琈默默地听着,这是他一生中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痛苦,而且竟然是心疼欲碎。亢琈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哽咽道:
“父王,你为什么不一直派人看护着母亲?为什么要把人撤走?”
“傻孩子,你要知道,她是你的母亲,我的妻子,达加尔群盗的王后!我怎么可能一辈子都把她象一个囚犯那样看守着?我好想早一些给她自由!可回想起来,这个自由还是给的太早了……”
亢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父亲这番话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感受到的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他体会到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复杂的情感,其中有爱,有无奈,有悔恨,还有困惑。
老者兀自留了一会儿眼泪又道:
“我继承了你祖父承传给我的基业,带领着达加尔山脉的强盗们东征西掠,勤勤恳恳地创下了这不世的荣耀和功勋。不但保住了祖上的基业,更有所发扬和壮大。现在仅达加尔山脉的强盗就有2万多人,不考虑老弱妇孺,能征惯战的也不下5千!试问天下有哪个王国有这样强大?要是再算上达加尔强盗散布各地的连锁分部,骁勇善战的可以达到8000人!哈哈,咳咳……”
老者说着,脸上又浮现出蔑视天下的神色,虽然形之将死,但也雄风尤在。却见他捂着嘴咳了片刻,挥手拂开儿子伸过来的毛巾又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唯一失败的地方就是,我不知道怎样抚平给你母亲带来的伤害。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
老者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亢琈,你知道你的祖父给我留下来的达加尔宝藏是什么吗?”
“孩儿不知。”亢琈低声回道。
“你祖父在临死时告诉我,这个宝藏就是,‘人总不要忘记问问自己,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生命的意义?”父亲的话显然大大出乎亢琈的意料。
“嗯。如果是外人听了一定会耻笑我们:‘难道达加尔的强盗还懂得思考人生的意义吗?’,呵呵,可是他们不知道,达加尔强盗的王者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17代了。如今要算上我儿亢琈也有18代了。”
“生命的意义,那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亢琈把目光再次投向父亲,眼神中带着热切。
“这其实并没有固定的答案。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的答案都不一样。达加尔强盗的王者们早把这个答案写在了传家的笔记里。对我来讲,生命的意义是能够时常提醒自己:‘我的生命本应该是有大意义的。’虽然我至今也没有搞懂那意义到底是什么,可只凭着这句话,就让我后半辈子活得更有意义。我觉得,芸芸众生之中,我就是那与众不同的一个。
为了这个意义,我修改了很多达加尔强盗在掠夺时的规则:比如在抢劫完财物之后要把人放掉一半,要给放掉的人留下些酒钱,好让他们有活下去的希望。再比如,不准杀害老人和孩子。如果说达加尔的强盗是山中的虎狼,那其他的族人就好比草原上的牛羊,总要给他们修生养息的时机,否则终有一日达加尔的强盗会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抢夺。那我们一身的本领岂不成了屠龙之技?咳咳咳咳……”
老大王咳得更厉害了,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父王您还是休息一下吧。”亢琈赶紧帮着老国王擦血。
“不,我就要死了……”
“不会的!您不会死的!”亢琈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呵呵,人都有这一天的。我活了103岁,和列祖列宗们相比也不算夭折了。我的孩子,你是个能干的王。这一点从你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对你和整个达加尔山脉的强盗一点也不担心。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的母亲,我……”
老大王一口气没上来就撒手人寰。
“父王!父王!啊!”亢琈抱着父亲的身体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