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虎子从来没有坐过马车,即便常坐马车的人也很少见过这么宽敞的车厢。
躺在从没有躺过的车座上,盖上从没盖过的锦被,枕着从没枕过的香枕,虎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杨乐躺在对面的车座上,身上同样是锦被,头下同样是香枕,脸上带着他固有的略带忧伤的微笑,默默看来。
但他不是看虎子,而是在看坐在枕边的岳思鸾。也只有见到他的“碧月仙子”,他的脸上才会浮现这样的微笑。
霞儿坐在杨乐的脚下,眯着眼睛,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看着刚刚醒来的虎子。
虎子看到了霞儿,同时看到了她脸上的坏笑,立即闭上了眼睛。
霞儿只是这般看来,却不言声。
阿四驾着马车,八匹快马拉的大车。
邪派四大刀手,“双绝剑”腾怀义、文淑雪夫妇,“江湖四杰”,唐元霜、宣儿以及仙剑门六位门徒,一行十八人,分乘十八匹快马,首尾相接,飞驰在车后。
岳逍遥岳大侠已经同阿三返回岳家庄,他的内伤很重,三个月内不能妄动内力。临别前曾说:“杨腾也绝不会好过,至少也要调养三个月才能复原。”
一场巅峰对决,本是平局,却落得两败俱伤。
他们的内伤原本并没有如此严重,只因为没能压制住混乱的内息,才有此结果。
都是一代剑尊,还有什么能够令他们无法静心,以至内息混乱?
因为一部武功秘籍——御剑录!
曾有许许多多江湖中人听说过这部秘籍,可从没有人当真,因为它是由一个疯子的嘴里传出。
这个疯子自称天一真人,又称出自真武山金顶玄天殿,可经好事者查证,此言皆虚。
岳逍遥和杨腾还在九剑真人门下修行的时候,曾同九剑真人一起遇到过这个疯子。
疯子拦下九剑真人,说九剑真人的“玄天九剑”乃是出自真武山金顶玄天殿,现已修炼到第九层,再也无法精进,除非寻到“御剑录”,才可突破九层魔障。
九剑真人自然不信他的疯话,可他当即折了一根树枝,要同九剑真人比剑。九剑真人业已十年不曾动剑,因为十年之前,天下间已没有一人可以接下他九记剑招,“九剑真人”因此得名。
岳逍遥和杨腾好生劝阻这位疯道长,也好让恩师趁机脱身,免受打扰。九剑真人已经转过身去,可那疯道长却对着手中的树枝吹了口气。那是利刃破空也无法比拟的诡异之音。九剑真人当即返回,持剑以待。
十年间,九剑真人第一次亮出他所佩戴的锟铻宝剑,可他却只使出了七招剑法,那条烂树枝已然抵在他的胸口。
九剑真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问:“这就是御剑录?”
天一真人说:“去吧!寻得御剑录,你就可以突破九层魔障。”
九剑真人再问:“突破九层魔障又能如何?”
天一真人道:“御剑飞天,羽化成仙!”
江湖中人都可以认为天一真人是个疯子,可岳逍遥与杨腾是亲眼所见,所以他们才会对“御剑录”深信不疑。
九剑真人直到仙逝依然没有得到过有关“御剑录”的一丝消息,他也再没有见过天一真人。临终前,他口中一直喃喃着八个字——“御剑飞天,羽化成仙!”
事情过去了多少年,岳逍遥与杨腾都已经记不得了。可当他们从虎子嘴里再次听到“御剑录”,再次听到“御剑飞天,羽化成仙”八个字,他们怎还能压制住混乱的内息,又怎还能静心?
虎子闭上眼,迷迷糊糊想起了小时候。没有爹娘,没有亲人,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是一个老道。老道跟他说起过什么,教给他做过什么,他都已经记不得。
最后对老道的记忆便是大雪天,他说冷。老道把手掌按在了他的头顶,一股暖流贯彻全身,而后他便再也没有觉得寒冷过。
老道去了哪里?他是不是懂得非常高非常高的武功?是不是学了他的功夫就可以杀了杨腾,为十三个叔叔伯伯报仇?虎子想着,想着想着便又再进入了梦乡。
杨乐嗅到一股香气,龙涎香的香气。
顺着香气,他看到车顶挂着一只纯银打造的香薰球。
这只香薰球本是他在开封府悦和斋见到的,球内装置有两个环形活轴的小盂,重心在下,故无论熏球如何摇摆,环形活轴皆能起平衡作用,使球内小盂始终保持水平,内燃香料决不会倾覆。他觉得好玩,便买来送给了鸾儿。
女人的心思就是细腻,龙涎香有活血、益精、助阳、通脉的功效,正适合内伤初愈的杨乐。
元香的心思难道不是细腻的?
看到了香薰球,杨乐便想起了元香。
娶元香为妻,他从未后悔过,虽然他娶的是一个妓女。
开封府最红的妓女。
你可以在一个女人身上得到男人想要的一切,你会不会娶她?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鸾儿在问,笑着问。就在杨乐对着熏香球略微愣神的一刻,她竟然可以猜到杨乐想起了元香。
杨乐在笑,看着鸾儿碧波荡漾的眼神微笑,笑容里带着浓浓的柔情。
鸾儿果然猜到了他的想法,道:“买这只香薰球的时候?”
杨乐又笑了,笑容里带出了忧伤。
鸾儿没有再去猜测他的想法,而是脉脉看来,等待着他的述说。
杨乐便开始述说:“左忆山带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陪客人,八位客人。见到我们来,她喝了一杯酒,说:“告辞。”八位客人没有说一句话,拍拍屁股就走了。”
岳思鸾掩嘴轻笑,道:“或许他们连屁股都没敢拍。”
“或许!”杨乐竟然点头,道:“开封府当红的第一妓女,有这样的架势也不奇怪!”
岳思鸾道:“不奇怪。”
杨乐道:“左忆山付给她一张银票,十万两银子的一张银票,一句话也没说,拍拍屁股也走了!”
岳思鸾又在轻笑,道:“他或许拍了,因为他付了钱。”
杨乐苦笑,道:“然后她就陪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岳思鸾道:“然后她就怀了你的孩子?”
随便什么妓女,陪了一个男人三天三夜,便不会只是喝酒,更何况陪在男人身边的乃是开封府最红的妓女。
杨乐道:“妓女是不会怀孕的,她们有自己的方法。”
岳思鸾道:“她这样的妓女却是不同,她们不卖身,只陪酒。听人说,她只要喝下一杯酒,客人就要付一千两银子。”
杨乐道:“不错!如果她卖身,早已是残花败柳,又怎能保持自己的身价,怎能成为开封府当红第一?”
岳思鸾道:“这么说,如果每天喝二十杯酒,只需要一年,她赚的银子就要比国库里的银子还要多?”
杨乐道:“很多人手里的银子要比国库里的存银还多,她可以算做其中一个。”
岳思鸾道:“你花了多少银子为她赎身?”
杨乐道:“一两!”
岳思鸾道:“一两?”
“是一两!”杨乐的脸上泛起略带沧桑的微笑,道:“三个月以后,左忆山向我要了一两银子,然后就把她带了回来!”
岳思鸾道:“她怀了你的孩子,你就一定会娶她。”
杨乐道:“是的!”
岳思鸾道:“你娶了她,她便不必再向你爹上缴银子。”
杨乐道:“我爹不会少要她一分银子。可我爹刚刚闭关,六位长老又不敢逼她,所以她的确可以不用上缴银子!”
岳思鸾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杨乐道:“你刚刚已经猜到了,买这只香薰球的时候。我又见到她在陪客人,八个客人。她已经从良,已经嫁夫生子,一杯酒一千两银子,即便她肯陪,客人也未必肯出。可我在她身上所看到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架势!”
岳思鸾道:“所以你第一次的感觉就错了,你在她身上所看到的本不是开封府当红第一妓女的架势,而是主人的架势。”
杨乐道:“所以我才开始怀疑,我们调查影子门已近一年,为什么一点进展都没有?”
岳思鸾道:“因为她知道我们所有的行动!”
杨乐道:“所以我就问她,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说她是东瀛人,叫蓝元香子!”
岳思鸾道:“这就可以说得通了!”
杨乐突然皱起了眉头,道:“可有一点我想不通!”岳思鸾一怔,却没发问。杨乐道:“她为什么不懂武功?”
岳思鸾道:“她不懂武功?”
杨乐点头,道:“对!先是两个蒙面人带着我的孩子逃走,随后就有一个人在我身后出刀。我最怕的自然是她,既然她是闪电门的门主,那她的武功一定最高,所以我在拔剑的同时也向她丢出了一把飞刀!”
岳思鸾道:“在你身后出刀的那个人,武功已经与你不相上下,又多了一个闪电门的门主,你必须先求自保,等到四把老刀赶来相救,你的危险才能解除。”
杨乐道:“我的确是那么想的!可我没想到,那把飞刀竟能要了她的命!”
岳思鸾道:“她没有躲?”
杨乐摇头,道:“躲了,可是没躲开!”
岳思鸾道:“所以你才看出她不懂武功?”
杨乐点了点头,道:“所以我才愣了一下!”
岳思鸾道:“你在这个时候发愣,你身后的那个人完全可以杀了你。”
杨乐道:“不错!可他却逃走了!”
岳思鸾道:“因为四把老刀赶到了?”
杨乐道:“对!他虽然可以杀了我,可他自己也绝不可能逃脱。”
岳思鸾道:“你现在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吗?”
杨乐点头:“知道!我知道一个人懂得离魂剑。”
岳思鸾道:“左忆山?”
杨乐道:“对!”
“不对!”突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
杨乐翻身坐起,与岳思鸾对视一眼,二人抬头看向车顶,道:“左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