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臣沉思片刻,抬头看着于老头,正色道,“大帅莫急,咱们先看看战书的内容,再从长计议。”
于老头点了点头,无奈道,“福臣啊,也只好如此了,老夫……”
于老头一想起自己刚才做的那首歪诗,真想扇自己俩耳帖子。
“我欲太平天不许,金人不扰宋营乱。老夫哪得几时闲,兵来将挡美名传。”
“老夫哪得几时闲,兵来……”
这不是悲催吗?
我没事作什么诗啊我?
想着想着,老头眼泪流下来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使劲把泪珠往回挤了挤。
大将军寝帐内,气氛不由得凝重了起来,于达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封双语战书。
***
军法营内,六儿津津有味地听着陈老八在讲他的江湖岁月,那腥风血雨,酣畅淋漓;心之向往,舍我其谁。
陈老八吐沫星子飞溅,六儿时不常问上两句。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有问有答,有说有笑。
藏在筐里的那个青年倒也得了个大便宜,竖起耳朵,听书似的听着。
陈老八晃着黑晶的面庞,大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我那俩个义弟,徐小昆和钱大海,要说也挺逗,叫小昆的是个大高个,叫大海的是个小胖墩,也不知道爹妈怎么给起的名字,你说逗不?”
六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咽了口吐沫,肚子叽里咕噜叫个不停。
陈老八一瞪她,“我说小丫头,你没吃饭啊,瞧你这肚子叫的,一刻没停。”
六儿一乐,听陈老八讲到钱大海和徐小昆,不就是那俩淫贼吗,她想仔细听听。
陈老八一咧嘴,“小丫头,可不能为了减肥不吃饭,女人胖了才有福气。行了,不扯闲篇了,继续说。我那小弟钱大海,在我们哥几个里排行第七,今年二十二,功夫虽然一般,不过有手绝活,点穴针。”
六儿仰头,不自觉地问了句,“点穴针?”
陈老八点了点头,笑道,“丫头,你没见过吧,江湖上基本都失传了,就我那七弟大海,五十步内出手,针针必中。”
六儿身子一紧,感觉浑身有点冷飕飕的。
没见过?
前夜都扎身上了。
如此说来,六儿更加确信,那晚遇到的淫贼,铁定是这二人无疑。
陈老八继续道,“那哥俩是各有所长,我那四弟徐小昆,他的功夫可挺深的。不过这小子,肚子里有点墨水,挺谦虚,不爱显美,他练得是少林功夫,据说是童子功。”
六儿一听“童子功”三字,脑袋嗡嗡的,差点没把鼻血给喷出来。
一想到那夜那人狰狞的脸旁,狂狼的表情,六儿顿感肠胃里翻江倒海,波澜壮阔。
陈老八看见六儿有点反常,关心道,“小丫头,怎么了,小脸发白?”
六儿一歪头,强笑道,“没事,陈大哥,你继续讲。”
陈老八继续,“当初我们七个兄弟,都不熟悉。最初是我,徐小昆和钱大海,我们三人先结拜的,学人家桃园三结义呗。”
六儿点头。
陈老八的眼神忽然散淡了起来,仿佛又想起了那时的场景,“那天,天儿挺好,我们在北面的山坡下,揣了几个馍,放了几块石头,从河边舀了一碗水,往那一摆,就当酒了。三人刺破手指头,歃血为盟。我说呀,咱们哥三发个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六儿又点头。
陈老八兴致勃勃,“要说这钱大海挺逗,把我拉一边去了,非说和徐小昆不熟,我说什么熟不熟的,你是我兄弟,他也是我兄弟,所以你们是兄弟,大家都是兄弟。”说完他嘿嘿一乐。
六儿看着面前这个憨厚的大汉,嘴角一弯。
陈老八眸光一亮,“这徐小昆也挺逗的,也把我拉一边去了,他说,小时有个算命的说他命不好,他不愿意连累我和大海。说他就不跟着发这个同日死的誓了。我说那不行啊,既然是兄弟,要的就是这份情义,我说我不怕,你要是早死,哥哥跟着你去。”
六儿看着面前这个黑脸大汉,皱了皱眉,那个徐小昆明摆了就是撒谎敷衍,可这憨厚的陈大哥居然就信了。
不过,老天更逗,这徐小昆不愿意和兄弟同日死吧,老天还不答应,这不,终于和兄弟同日死了。
人生有时就像个玩笑,巴巴盼望的不到手,惶恐害怕的不用求。
陈老八深深叹了口气,“小丫头,你是姑娘家不明白,老爷们可看重这份兄弟情了。我自小就没了爹娘,是个苦命的人,所以我特别看重兄弟。”他低下头,眼中又有些湿漉漉的了。
六儿听这陈老八的口音,似乎有些熟悉,随口问道,“陈大哥,你祖籍哪里?”
陈老八抬起头,“文江。”
“啊,我和爹娘在那住了十几年。”
陈老八一乐,“真的?”
六儿用力点了点头,“当然。”
陈老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我问问你,离那附近百十里的陈家湾,有个叫南霸天的恶霸,你可知道?”
六儿眼光一闪,嘿嘿一笑,“当然知道,大哥怎么想起问那狗贼了。”
陈老八一摇头,叹了口气,靠在了铁栏杆上。
他仰起头,嘴角有些颤抖,紧紧闭上了双眼,那神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六儿见陈老八的举止,突然变得挺反常,好奇地问了句,“陈大哥,难道你和他有什么渊源?”
陈老八侧过头看着六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丫头,我不想提,唉,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六儿点了点头,“既然不想提就算了,不过,那个狗贼已死,呵呵,真是大快人心呀。”
陈老八沉默了半晌,忽然狠狠道,“前几年,我回陈家湾找那狗贼寻仇,结果正好赶上他出殡。妈的,真恨自己没能手刃仇人。也不知道是谁宰了那老兔崽子,我要见着他非得磕头下跪不可。”
六儿不由扑哧抿嘴一乐。
陈老八看着她,疑惑道,“小丫头,你笑什么?”
真是山水有相逢,陈老八提的那个南霸天,小六不仅仅是知道而已。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隐在小六心中,几年来她一直绝口不提。
若不是陈老八聊到此处,她几乎忘记了那个人,刚刚听陈老八的话头,他与南霸天之间似是有什么冤仇。
照理说,苏六儿和陈老八,也算是他乡遇老乡了,可是毕竟以前素未谋面,这一遇只是萍水相逢。
所以,六儿的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关于南霸天的事情,自己对陈老八是吐露真言,还是敷衍搪塞才好?
陈老八见小六有些发愣,问了句,“丫头,怎么了这是?”
六儿一怔,她再次端详着面前的这个陈老八,膀大腰圆,虎背熊腰,黑脸庞,浓眉大眼,蒜头鼻子,胡子拉碴,大嘴叉,一笑起来露出一口黄板牙。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憨厚之人,再加上刚才他面对六儿时,坦诚相对,那真情流露,非是宵小之辈所为。
六儿隐隐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出错,这陈老八应是一个忠义的汉子,可交之人。
不如,就对他讲述实情吧,江湖儿女,性情中人,她珍重这份情义。
六儿下定决心,正色道,“陈大哥,你刚才莫不是在说笑。”
陈老八一脸不解之色,“说笑什么?”
六儿站起身,“说要给那恩人磕头下跪呗。”
陈老八一头雾水,“小丫头?什么意思?”
六儿背起双手,严肃道,“那个南霸天正是本姑娘所杀,不过你到不必跪了。”
陈老八一听,张着大嘴,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丫头,看你这岁数,估摸你那时也就十一二岁,屁大点的人,快别说笑了。”
六儿双手一叉腰,杏目圆睁,“别看不起人,有志不在年高,六儿我可是句句实言。”
陈老八摇了摇头,“我当时打听了,那南霸天死在了自己家里,他那豪宅,九出九进,重重封锁。那里面保镖家丁,江湖高手无数。你怎么进去的?”
陈老八所言正是,几十年来,南霸天雄踞宝地,持枪凌弱,欺男霸女,罪恶滔天。但是他朝中有人,兜里有钱,官匪通吃,生冷不忌。
近些年随逢战乱,但文江一带并未沦陷,他独占陈家湾,将自己的宅院修建的固若金汤,稳若泰山。
别说杀他了,能闯进那宅院就算是大大的好汉了。
六儿一看陈老八疑惑的眼神,乐道,“我当然不是硬闯进去的,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我有那么笨吗?不过,你说南霸天是你的仇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陈老八低沉道,“丫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骗我。唉,既然咱俩这么投缘,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那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三十六年前,我父母早亡,那时我才四岁,是姑姑收留了我,她叫陈英莲。眼看姑姑都二十来岁了,却为了我,推了好几门亲事,她怕不善的人家嫌弃我,说要挑个好人家才肯嫁。后来有人做媒,说百十里外的陈家湾有个后生,为人孝顺仁义,是个铁匠,名叫张满德。那张满德人挺实在,大老远来相亲,一见就和我姑姑看对眼了,人家也不嫌弃我这个小累赘。”
说着,陈老八开始掉眼泪了。
六儿看着这黑脸大汉,这怎么又哭上了,但是不知怎地,她鼻子也有点酸。
陈老八呜咽着,“就这样,我姑姑就嫁到陈家湾去了,我也跟过去了。要说张满德这人真不错,对姑姑和我亲的不得了,他家还有个老娘,一年光景姑姑又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添了个侄子,我们一家五口,随不富裕,但过得挺好。”
六儿点着头。
陈老八眼眸中充满了回忆,他一抿嘴,“有一天晌午,我庆娘,就是张满德的娘突然生病了,大夫说是心上的毛病,正赶上张满德在南霸天家。他们家不是家丁护院多吗,兵器也多,张满德经常给去拾到,磨磨刀啊,修补个零件,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姑姑一看,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呀,就抱着我侄子急匆匆去南霸天家找他去了。谁知道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说罢,陈老八浑身颤抖着,哭得更厉害了。
陈老八咬了咬牙,“后来,有好心人告诉我,可巧南霸天正在院子里转悠,一眼就盯上我姑姑了,把我姑姑骗到厢房里等张满德,结果非说要娶她当十七房太太。我姑姑宁死不从。南霸天叫人把张满德叫来了,说能不能把媳妇留在这让给他,他出点钱补偿。张满德一听就急了,他说你能把你媳妇让给我一个吗?南霸天一看来软的不成,让家丁把孩子给抢过去了,当场就要施暴,还他说就喜欢我姑姑眼睛长的美,像秋水一样,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出去。我姑姑一怒,拔下簪子愣是把双眼给戳瞎了,她说这样是不是我们一家三口就能走了。后来……反正是夫妻俩,连带我那襁褓中的小侄子,都让南霸天给祸害死了,连个尸首都没给留下。我到哪去找他们的尸首啊,想让他们入土为安都不行,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还算是人吗,我……”
六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陈老八吓了一大跳,边哭边问,“丫头,你可哭个什么劲儿?”
六儿抹着眼泪说道,“我说出来,你可别打我啊。”
陈老八愣住了。
六儿沉沉说道,“南霸天他们家后院,佛堂后边,藏着个小坟场子,堆着好多死人骨头,跟小山似的那么高。估计你姑姑,姑父和小侄子应该也跟那堆着那。”
陈老八站了起来,两眼放光。
六儿继续道,“陈大哥,别激动,我还没说完。让我一把火都给烧了。”
陈老八激动不已,“你找着那小坟场子了,这么说南霸天果然是你杀的?”
陈老八为何会如此的肯定?
当年陈老八离开的时候,只有五岁,他出去学武了,立志有天要报仇雪恨。
所以多年来,他到处拜师学艺,结交各路英雄好汉,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手刃仇人。
三十多年了,他每隔几年回去一次,拦路劫杀,半夜偷袭,伺机暗杀……每次都不敌那些高手,重伤败走。
三年前,他觉得自己的武艺已经学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了,又抱着必胜的信念,踏上了归途。
可是刚进陈家湾,大老远地,只见白灵子招展,几百人浩浩荡荡地抬着口檀木棺材在路上晃,纸钱漫天,鼓乐喧天,一时间陈家湾是哭喊声震天。
他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是南霸天让人给杀死了,他们家那几十个老婆,十几个孩子那是真哭丧,不过不是为了哭南霸天的死,哭的是财产分配不均;其他老百姓那都是乐得嗷嗷直哭。
唉,当时陈老八差点没晕倒,等了三十二年,愣是没能亲手报仇,气得陈老八也哇哇哭上了。
南霸天的死,何其壮烈,简直是天地为之变色,引无数人竟流泪,死得活该。
这许多年,虽然陈老八没报成仇,但是打听到了很多南霸天的秘密,当地暗暗流传着一首歌谣,他还记得是这么唱的:“南霸天,真霸道,欺男霸女,恶滔天;小坟场,真吓人,白骨皑皑,找不见。”
谁能想到,南霸天把小坟场藏家里佛堂后面去了,真是阴损毒坏,人面兽心。
陈老八见眼前这小丫头,年纪不大,一片赤诚,再加上她说到那坟场之事……已有**分信任,不过具体详情,得仔细问问才是。
陈老八正色问道,“丫头,你是怎么干掉那狗贼的?”
六儿见陈老八终于相信自己的话了,不禁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