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以凌霄殿为中心,无数宫殿神邸遍布密集,排列布局错落有致。其最南端为南天门,毗邻神魔之井,通往魔界;最北端即为元极神木,乃众神之源头;东西两方以天河为屏,亦均有天门为界。占地广大,辽阔无际。
然若以整个天界而论,神界仅仅是一小部分,尚有无数仙山神水,分布其间。更有众多散仙修真之士,也不乏灵兽异禽修得人形。其中道行高深功法强大者,未必弱于天庭之神,但他们往往参透世情,返璞归真,只求问道逍遥,对天规戒律敬而远之。
而天庭信奉元极神木之灵方为真身正神,对外来者极少委以重任。朝中虽有不少天官乃是从仙界中擢升上来的,但最为紧要的神职依然多由神族担任。当年的天雪已是千万年来无一的例外,最终却也落得个贬下人间。
经此一事,天庭对外来仙族更无信服,只增疑虑。自此天宫众神和天界的其他生灵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他们不祸乱生事,不触犯天庭的统治威严,神界绝不加以束缚或干涉;而那些生灵仙体名义上也尊崇天帝为首。他们身受仙风玉露滋养多年,灵智甚高,散淡寡欲,绝非魔族那般任性妄为,亦非妖族那般无智喧闹。彼此到也相安无事。
却说距天宫九千万里之外的东方有一处深崖,称为离天崖,乃天界东向尽头。传说宇宙鸿蒙之时,盘古开天辟地之际,他的巨斧曾不慎掉落于此,遂劈出此崖。
悬崖深不见底,终年迷雾缭绕,云气蒸腾,连悬崖对面是何光景亦无法看清,愈发增添神秘之意。天界皆传若从此处坠下直抵人间,永远无法再返天上。传言真假,已无可辨,终究无人胆敢一试。
数万年前,曾有法力高深者试图飞跃深谷,探察悬崖另一侧的情形。岂料刚飞离不远,便有强烈的旋涡气流将其顶了回来,再试只觉崖底生出巨大的吸附力,似要将其生生拖下吞噬。他挣扎许久,方得以逃脱,仓惶离去。此事流传甚广,从此再无生灵来此窥探。
其实离天崖的对面,不过只有一座高极险极的山峰,嵽嵲峥嵘,怪石嶙峋兀立,草木凋零荒芜,实不似美丽天界的临界之地。
然若翻越此峰,山后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只见一个幽谷,四周仙山环绕,清泉流淌,枝叶葳蕤,奇花异果繁复多样,祥瑞仙兽徜徉林间,悠闲安逸。向谷中行进深远,林木愈发茂盛苍郁,最多翠竹青松,清脆的鸟啼此起彼伏。漫天绿意掩映之中,一座占地宽展的豪华庄院隐露一角玲珑檐瓦。
清风和煦,空气中花香袭人,隐约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轻微笛声。曲调跌宕盘旋,缭绕宛转,笛音空寂悠远,淡如幽月。过了半晌,笛声蓦然陡变,转向高亢,如午夜潮生,海涛翻涌。忽又急转而下,肃杀如秋风,清冷如冬雨,绵绵不绝,低回不已。曲声越来越淡,略有回旋,余音袅袅,终于复归寂静。
一名红衣女子立于青翠野竹下,垂眉低首,一管晶莹的玉笛斜倚唇边。她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孔雪白,神情淡漠,便如笛声一般冷寂萧然。仙风拂掠,漫天花雨纷卷洒落,女子衣袂飘飞,红裙轻舞,仿佛融入身边的无尽美景,构成一幅绝佳画作。
此般风景,即使在天界亦是出类拔萃。殊为难得的是,此谷仙气飘忽,灵意无限,却全无神界那种肃穆冰冷的气息,惟有心旷神怡天人相合之感。
那个庄院坐落于一个碧波环绕的小岛上。院门高悬匾额,上书“斯倥圣境”四个龙飞凤舞的淋漓大字。
院内入眼处青石砌立,恍若翠嶂。林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溪,流光泻玉,从花木深处流入石隙之下。玉石漫成甬路,曲径通幽,蜿蜒迤逦,直通正厅的雕花龙骨木门。
厅内数人,或坐或立,姿态轻舒,似是夏日午后,品茶闲谈。
一个身形魁梧面容淳厚的男子道:“最近圣母似乎心情不豫,你们几个说话行事小心些。四弟,尤其是你,不要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
被称作四弟的是个瘦削的年轻男子,目光顽皮灵动,闻言笑道:“大哥你未免太偏心了。三哥散漫不羁,你怎地不管?”
淳厚男子尚未答话,一直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身着鹅黄衫裙的女子忽转身道:“三哥说话最让圣母开心,哪像你这么口没遮拦的。”
四弟嘿嘿一笑:“我看他不仅讨圣母开心,最要紧是讨我们楚天莫馨小姐的欢心罢?”
黄衫女子面孔涨红,怒道:“羊云方你胡说甚么?”
“说我胡说怎么脸却红了?”那四弟羊云方露出调皮揶揄之色。
“你……”楚天莫馨的脸色愈发红艳,羞恼之下,却不知如何回话。
侧座一个女子微笑道:“老四你就会跟莫馨调皮捣蛋,真不知羞!”她一身浅碧纱衣,杏眼桃腮,恬美淡雅。
羊云方叫道:“我不过是和她开玩笑嘛,你们怎地都不偏帮我?何况三哥对待五妹本来就是很好,霜翎妹子,我又不是在胡说八道。”
绿衣女子啐道:“谁是你霜翎妹子?我侍奉圣母的时候,恐怕你还没出生呢!”
羊云方正要反驳,淳厚男子阻止道:“你俩别闹了。”转向一个始终沉默的蓝衣女子道:“忧莹,你在圣母身边最久,可知她近来情绪无常是何缘故?”
忧莹年纪甚轻,与霜翎差相仿佛,面容娇美,玲珑窈窕,但神情颇为清冷,闻言淡淡道:“现今人间是甚么时候?”
众人怔住,俱都露出迟疑神色。
羊云方头脑灵活,反应极快,掐指一算,失声道:“莫非是因为她禁期临至?”
众人一震,面色顿变。
楚天莫馨叫道:“不错不错!或许三哥留在人间迟迟不回,也是为了此事。”
羊云方怪笑道:“咦?我说五妹啊,你怎么总能绕到三哥的身上去?难不成是他肚里的蛔虫么?”
楚天莫馨又羞又气,一张俏脸再次红云上涌,如同朝霞初现,娇艳动人。她生性腼腆,不善言辞,心中虽然着恼,却张口结舌,无法驳斥。
淳厚男子凝视着她,似乎有些痴住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道:“云方不许欺负五妹,你这油嘴滑舌的性子,何时才能有所收敛?”说话间,一名手握玉笛的年轻女子走进厅堂,正是方才在谷内吹奏悠扬笛曲的红衣女子。
除了那名淳厚男子,屋内其余众人同时站起身来,恭敬道:“二姐,你回来了。”红衣女微微点头,并未答话。
羊云方小声嘀咕道:“三哥说话就是幽默风趣,换作我便是油嘴滑舌,当真没有天理。”
红衣女子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他多年不回圣境,你何必还整日挂念?我也从未觉得他幽默风趣,不过是会说些轻薄话儿,讨女人欢心罢了。”
其实羊云方和那三哥最为交好,方才那些话原是假意抱怨,插诙打趣,但他对红衣女子极是敬畏,又知她和三哥素来不大对付,慌忙解释道:“二姐莫气,我只是随便说着玩儿的。三哥浪迹天涯,喜好探险,据闻人间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想必他是遇到了甚么有趣之事,流连忘返而已。”
红衣女子面露冷笑,不屑道:“有趣之事?只怕是又让某个女子羁绊住了,不舍得回来罢!”
楚天莫馨急急辩道:“三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红衣女子的神色渐转严峻:“不是那样的人?当年为了陪伴一个不过百年道行的玉兔妖,舍弃凝武大会决战机会的是谁?当年为救一个小小的瑶池仙侍,不惜毁损千年功力夺取金岩玉琼芝的是谁?当年勾引王母座前最为受宠的乐神,却违抗天帝圣旨拒婚脱逃的又是谁?如今又跑到人间风流快活,不见踪影。恐怕日后连女魔女鬼也要勾搭上手了!若非圣尊圣母宽容大度,他早就……”
“你别说了,求求你二姐,别再说了。”楚天莫馨玉容惨白,眼圈早已红了,“我相信三哥是有不得已苦衷的。”
红衣女子见她神情凄楚,点点珠泪欲坠未坠,不由生出怜惜之意,轻叹一声,住口不语。霜翎、忧莹也都知晓莫馨的幽幽心事,不禁露出恻然同情之色。
淳厚男子看在眼里,心中蓦地一酸,深吸口气道:“尺素,三弟豪侠磊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纵然多情了些,但浪子风流也是常情,不必过分苛责。”
红衣女子对他甚为敬重,闻言低声道:“大哥教训的是,尺素方才言重了。”
羊云方见气氛尴尬,眼珠一转,忽地露出吊诡神色,嘻笑道:“咱们何必争论这些,最多再过三年,三哥肯定会老老实实的回来啦。二姐,你说是不是?”
红衣女子初次露出笑意:“恶人自有恶人磨。老三也就对那个丫头束手无策。”
其余几人听得此言,俱是蹙眉微展,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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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斜阳淡落,细雨初霁。远方山抹微云,青林无限意。近处水光潋滟,鱼儿荷下憩。此情此景,宛如一卷空灵的写意山水缓缓展现眼前,隽永飘逸。
一叶轻舟泛波湖上。舱内碧纱罗幔,兽香缭绕,青玉案上两盏清茗。一双男女正在对弈。男子四十余岁,气宇轩昂,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深沉清亮,年轻时必是万中无一的美男子。如今年纪稍长,愈发落落出众,犹胜少年郎。女子三十左右年纪,轻灵妩媚,美目顾盼生姿。乌黑长发挽成同心髻,簪着珣凤金步摇,上着锦鸾云纹月白短襦,下配浅绯凤尾长裙,自是神妃仙子般的人物。
只听男子低笑道:“斯妹,这局你又输了。”
女子黛眉微蹙,懒懒道:“不来了。”
男子面现无奈:“唉,我说不下,你偏不依。赢了疑我故意承让,输了又满心不快。世间最难之事便是同你下棋。”
女子恼道:“你若嫌我,尽管去寻那凌幻神女。人家端庄温柔,又是神界正统,身份高贵。都说与你是金玉良缘,你何必和我这来路不正的孤魂野鬼混在一处?”
男子假意叹气:“你我老夫老妻的,多年前的旧事还提来作甚?我偏喜欢你这个‘孤魂野鬼’,却又怎地?”
女子不禁莞尔,娇嗔的瞪他一眼,神情忽又转为肃严:“大哥,这么多年了,你真的未曾后悔过吗?”
男子起身走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深情,凝重道:“我只后悔当年未去红兽山多作勘察,不然可以更早与你相遇。”
“可是,你为了我,付出那等代价,我……”
男子神色温柔,微笑道:“你又何尝不是放弃牺牲良多?虚名浮利于我而言,岂能及你万一。”
女子泪盈于睫,低声道:“我最近心神不宁,时常胡思乱想,难免有些喜怒无常。你莫要见怪。”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我又何尝不担心,唉。只是此刻尚无法探知她的气息所在,再过三年即可。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女子轻轻倚入男子怀中,幽然长叹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