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秀蓝等人一行半月,方抵达水阳总宫所在地——韵陵秀冰山,宫中重要弟子尽皆迎了出来。小铃铛之前昏迷数月,众人暗恐回天乏术,此刻见她平安归来,一如原先那般顽皮可爱,均感喜慰。
宋清雯早已吩咐手下弟子备好宴席,举宫共贺。清雯二十七八岁年纪,圆脸大眼,十分娇俏,看着似乎二十出头的样子。她在水阳宫任职接引使者,负责宫内总务,与传命使者平位,仅次于左右护法。温和娴静,为人处事成熟老练,颇受弟子拥戴。
水阳正殿玄瞾宫内大摆筵席,推杯换盏,语声喧哗,言笑盈盈。众人眼见宫主一扫往日愁眉,自是开心不已。
席间弟子纷纷问起详细情景,秀蓝大致说起,提到墨释只是一带而过,心知所谓神魔妖鬼,一般凡人终究难以接受,不必细说。何况对于墨释,心里另有一番感情,又如何说得出口。
小铃铛笑道:“幸亏有个英俊的大哥哥仗义相助,他对别人态度冷傲,只对九姑姑好哩。”说着挤眉弄眼,连作鬼脸。众弟子俱都露出笑意,碍着宫主颜面,又不敢真正笑出来。
秀蓝佯怒道:“你这孩子,才好些便胡乱讲话。”
小铃铛凑过去,搂着她撒娇道:“好姑姑,小铃铛再也不乱说了。”
秀蓝忍不住笑了,她对这孩子极为宠爱,有若亲生,几乎从未跟她真正动怒。
小铃铛其实并非秀蓝的亲生侄女,而是她五师姐之女。司马傲共收九名弟子,司空秀蓝排行老九,算是关门弟子,天资却是最高,亦最得宠爱。其余几名弟子,有的亡故多年,有的叛宫而逃,有的近似皈依佛门,万事不理。真正在秀蓝左右的只有四师姐方秀意、六师姐南宫秀叶,七师姐柳秀霜。
老五莫秀萍即小铃铛之母,十四年前为了一名男子私自离宫,却被他始乱终弃。生下一女后,托付于水阳总宫门前,随即自刎身亡。然而她一往情深,对男子始终难以忘情,临死亦未透露他的姓名行踪。司马傲及众弟子虽心痛莫秀萍惨死,却查不到负心汉的蛛丝马迹。悲愤无奈之下,愈发疼爱那个可怜的孩子。她大名莫凌儿,因为襁褓上系着一个金铃,长大后又极是活泼开朗,全宫上下渐渐都叫她小铃铛。
秀蓝和众师姐本就情如姐妹,和老五老六更是交好,自然额外宠爱小铃铛,即使继任宫主后,亦无改变。结果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便胆大妄为,顽劣任性。此次和同门姐妹游览百花山,偏走冷清险峻的地方,终于惹祸上身。
秀蓝回宫途中,本想借此教训引导小铃铛日后收敛性子,谨慎行事,被她撒娇打岔,终也说不下去,一番心血又是白费了。她素来宠溺这个孩子,明知如此下去对她有害无利,无奈已成习惯,不忍过分苛责。何况她继任宫主以来,位高权重,无论江湖同道还是门下弟子,甚至几位师姐长辈,对她均是日益恭敬畏服,原本的亲近感难免渐渐消弱。惟有小铃铛与此前无异,她自是更加喜欢。
宴会一直开到深夜,方尽兴散去。
左护法李梦娟独自留下,迟疑道:“宫主,属下有事要禀。”
秀蓝看她的面色颇为凝重,微觉诧异,问道:“发生甚么事情了?”
“数日前嵲宁坛坛主欧阳冷琳外出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曾在一个小镇的旅店打尖休息。却见店内一醉汉无钱会帐被逼的急了,掏出一个金铃抵帐。冷琳目光敏锐,看到那铃铛与小铃铛的金铃极为相似。待醉汉离开后,便向掌柜用钱换回金铃,并探知那醉汉就在镇内居住,叫做焦咏晔。”梦娟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铃铛,递了过去。
秀蓝接过细看,登时心中凛然。这个金铃小巧玲珑,制作精致,与莫凌儿的金铃当真一模一样。
梦娟见她沉吟不语,小心措辞道:“当年五姑娘不幸过世,并未说出负心男子的姓名样貌。冷琳言道那醉汉虽然潦倒,外形却高大俊朗,不知他和五姑娘是否有甚么关系。”
秀蓝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此事已过十几年,不想今日又有线索,可谓天网恢恢。你告诉我小镇的具体方位,明日我即启程前往查看。”
“是否带几名弟子同去?”
“不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小铃铛一直以为父母双亡,若焦咏晔当真是那个负心汉,我定不轻饶。这等禽兽父亲对小铃铛来说又有何用。你嘱咐冷琳,切勿向他人提起。”
“是,属下明白。还有一事,东海灵后岛遣人前来送帖,灵后娘娘之女三月初九满月,请宫主务必过去参加贺宴。”
秀蓝无奈笑道:“这灵后也是,以前残酷狠辣,如今养了孩子,性情变的也未免太厉害了些。你明日让林潇先备几份贵重的礼物送去,我待焦咏晔事情一了,若无意外,即会直接赶往灵后岛。我不在宫中的日子,还要烦劳你和梦竹代为料理诸多繁杂宫务。嗯,记住严加看管小铃铛,莫让她再跑出去惹是生非。”
梦娟一一禀遵,最后恭谨道:“宫主长途劳累,还是早些休息罢。属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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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司空秀蓝早早起身,出宫而去。
时值严冬季节,金乌隐于云层,天色昏暗阴沉,大朵大朵的乌云厚重起伏。数只寒鸦倏然掠过,发出黯哑的嘶鸣,孤寂凄凉。一路行来,景色萧索,山野寂寥。
秀蓝因着李梦娟所言,勾起当年师父在世之时,姐妹相处的温馨回忆,又想到如今众师姐有的生死离别,有的日渐隔膜,不禁又是伤感又是难过。
那个小镇距离秀冰山居然不过十余里的路程,秀蓝收回心思,暗道此人着实胆大,转念再想:“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个焦某人当真奸狡。”
秀蓝进入镇子稍做打听,得知那醉汉住在镇西头的两间茅草屋中。她花了银两,在几处店铺客栈内了解详情,不多时业已掌握对方的大致情形。
焦咏晔祖籍于此,家境贫寒。年少时外出闯荡江湖,没过几年竟然带回一个温柔美貌的夫人来,显见是挣到了大钱,置办家产,翻盖庭院,一时在镇内出尽风头。岂料好景不长,他婚后不久就开始寻花问柳,待其夫人怀孕生子,其间更是夜夜笙歌,几乎连家也不回了。
他的夫人产下一女后,不久便告失踪,私下里均传是被焦咏晔害死了,但他一身功夫颇为厉害,小镇的居民担心惹祸上身,无人胆敢声张。焦咏晔从此愈发胡混,日日狂赌烂醉,流连青楼,全部家产竟败的只剩两间茅草屋了。大家暗中全道是报应。
秀蓝推算过往时间,又询问焦夫人的相貌年纪,心中已自有数。当下向焦咏晔家中寻来。
焦咏晔昨夜宿醉,尚未起身。半梦半醒间,忽觉异样传来,微微睁眼,只见床前不满三尺处,站着一名相貌丑恶的黑衣人,满眼杀气,正冷冷盯着自己,显然来者不善。他心中微沉,立时清醒过来,揽衣坐起。
“你是何人?竟敢……竟敢擅闯民宅?”他鼓足勇气,厉声喝问。
秀蓝沉声问道:“你便是焦咏晔?”
他反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可认得莫秀萍?”
焦咏晔的脸色瞬间煞白:“你,你是水阳宫的人?”
“哼,你说呢?”
男子翻身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秀蓝面前,嘶声道:“上天怜见,终让我在有生之年,见到水阳弟子。”
秀蓝蛾眉轻蹙,冷笑道:“你这般想见水阳弟子,为何不去韵陵秀冰山?”
“萍儿当年曾经言道,水阳总宫严禁男子进入,而且外人根本找不到宫门入口,若想心存侥幸妄自擅闯,大多会误中机关,当即丧命。何况小人时时刻刻想再见萍儿一面,不敢离开此处,唯恐一时错过,悔恨终生。”他说着说着眼圈一红,泪水涌了出来。
秀蓝不为所动,淡然道:“莫秀萍早已死了,你既如此思念于她,索性自绝了断,随她而去罢。”
焦咏晔浑身剧震,喃喃道:“萍儿死了?死了……不可能,绝不可能!”突然声嘶力竭的喊叫起来:“你骗我,你骗我!”
“我何必骗你。”
男子仿佛痴呆了一般:“不错,不错,萍儿若是未死,这么多年中,又岂会不肯再见我一面。那凌儿呢,难道凌儿也,也……”他脸上血色全消,竟是不敢再说下去。
秀蓝微觉不忍,忖道:“毕竟血浓于水,他终究还是有几分良心未泯。”语气稍缓道:“她活的很好,很开心。”
焦咏晔面露喜色,转瞬又黯淡下来:“全是我害的,全是我害的……萍儿你为何这么傻,我只是一时糊涂,你竟忍心带着孩子不告而别。为何不愿再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秀蓝怒气又起:“你现下说这些还有何用?她当初为了你叛离师门,你却是怎样对待她的?最后她自刎于总宫门前,纵是如此,尚不肯透露你的行踪,唯恐你受到伤害。”
焦咏晔痛哭道:“一切都晚了。我这些年如同行尸走肉,只盼着能再见萍儿和孩子一面,如今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只求您能带我去见凌儿一面,我心愿一了,就追随萍儿去罢。”
秀蓝犹疑不语,她本想问明正身,立即击毙此贼,然而此人到底是小铃铛的亲生父亲,何况大有悔过之心,或许应先让他们父女团聚,再作打算。她的手段虽然狠酷,心地其实极为良善,此时不禁踌躇难决。
焦咏晔又道:“萍儿留下一些遗物,请您带到她墓前烧了罢,我再无面目见她。只求见过孩子后能够速死,了断残生。”说话间挣扎起身,从床柜最里面取出一个红檀木盒。
秀蓝接过盒子,见精雕细琢,式样华丽,心道:“此人倒还念着旧情,如此贫困潦倒,却未卖掉这个木盒。”随手打开盒子,想看看究竟是何物事。啪的一声,盒盖开启,猛然喷出一阵粉色的烟雾。秀蓝顿时闻到一股异香,心知不妙,连忙敛息闭气,但她此刻本已戒心渐去,终归还是慢了一步。
焦咏晔早躲到远处,狞笑道:“已经迟了!这是芙蓉毒雾,闻者武功立失,一个时辰内不服解药,便会一命呜呼。哈哈哈哈,我珍藏了十余年,本是留给莫秀萍那贱人的,她既然已死,就便宜你罢。”他见阴谋顺利得逞,又狂笑起来。
秀蓝一阵昏眩,强打精神道:“想不到你这般会做戏,当年她就是被你花言巧语打动的罢?”
焦咏晔狞笑道:“那是自然。我原想利用她得到水阳宫的武功秘笈和金银财富,岂知那贱人居然为了我离宫出逃,那还有甚么价值?!死了最好,你对她这么情深义重,赶紧到阴间陪伴她罢,哈哈哈哈!”
秀蓝默然不语,方才数度运气周身,无法提起一丝真气,心知焦咏晔所言不虚,暗道:“历经风波险恶无数,今日却栽在这种小贼的手里,难道当真天亡我司空秀蓝?!”在这样生死危急的时刻,脑海中忽然闪现赤魔尊的身影。“墨释,不想我竟然无缘再见你一面。”她心中撕痛难忍,浑身脱力,头脑中晕沉之意渐增,身子微晃,终于缓缓倒了下去。
焦咏晔得意忘形:“水阳弟子又如何?还不是在你焦大爷面前束手无策。我这就送你去见阎王爷罢!”
却听身后有人淡淡道:“只怕你连阎王爷都见不到了。” 声音冰冷森寒,仿佛来自九幽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