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撇了柳雪儿,走近草帘口张望,只见王二杠子女人笑嘻嘻一摇三摆迈着小脚撇着八字走进自家门口,这几日大过年的,她赶集赶回来眼看城里头都兴起戴春花闹娥,便也赶了个时髦整了一朵,在鬓角插了,红彤彤好大一枝,衬得她那黑红的脸膛更是黑里透红格外热闹。
她身边还跟着个嬷嬷,大概三四十岁样子,上下打扮也是浓妆艳抹的,不过身上穿的是巢湖的缎子,广袖重衣,满头插着金晃晃的簪子,显然要比王二杠子女人显得更阔气些。
她二人迈进大院子,直冲着曲家而来,进了堂屋也不客气,王二杠子女人直接去桌面上端起碗水先喝了一口,也热情的招呼了身边女人:“她大姐,你也坐呀,快别客气,曲家嫂子是个明白人,这事啊,准成的!”看着那女人坐下了,这才又对着薛氏道:“哎哟我说曲家嫂子呀,你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落在你家头顶了,我看也是大牛兄弟在天之灵保佑曲家,赶着这新年里头给你送了这一桩大好姻缘那,喏,这是人家姑娘家的干娘,你俩赶紧趁着这大家伙都在就定好日子,咱乡下人家也不讲究,给个聘礼和彩金,这人那,就算是你们家的了!”
薛氏被王二杠子女人噼里啪啦一顿话说的有些懵,好半会才道:“王二婶子,你,你这是?”
“嗨,怎么,这方圆十几里地的人家哪家亲事不是我王二家兜揽的?曲家的,你也别客气了,我知道你家难,早就和人家说了,这位嫂子呢,也是爽快人,她说这闺女她用了多少年培养着,可是花了大钱的,本来是想着能有一日开局子会客赚回来,这不,早些日子都已经和香浮街人家说好了的,没曾想今日被破了相,她自认倒霉,也是合该这俩孩子有缘,既然被你家磊子带回来了,她也不贪你们家钱,就指着你们能对人家闺女好一些,这大笔的钱两就算了,我磨了嘴皮子和嫂子通融了下,你呢,也不必一下子就拿出那么些个钱来,先就让小两口住下,你写一张欠条便是,日后咱兄弟发达了,再把这些嫁妆补齐了便好,曲家的,你看如何?”
薛氏有些应接不暇,只是没言语,看看儿子曲磊,虽然确实到了该娶亲的年岁,往日也是觉得愧对了夫婿曲大牛,可是想想这姑娘虽然是个还没开局的雏妓,到底是个卖笑的,这说出去不好听,何况今日这个气氛,她虽然不持家,却也知道家中这点钱根本不够娶亲开销,若是真个给人写了字据,那谁知道要欠多少债。
见她不做声,那坐着的女人可有些坐不住了,扬声道:“我说这位婶子,怎么说也是你家儿子太鲁莽,虽说咱这女儿现在破了相是不好再开局做生意,可是我好歹指着这闺女吃饭的,花了大本钱,昨儿个巷子里柳家还到我这看了面,说是有这意向,我女儿呢,是能刺绣会弹琴,一手的好歌喉,即便这不能靠着面相赚大钱,也是能够不让我赔本的,你儿子倒好,一径带着雪儿就这么到了你家,这要让人家知道了,日后也别想再有什么人家肯要了,如今你这又不表态,你让我女儿如何?让婆子我又如何?”
王二杠子女人赶紧上来笑着劝道:“哎哟,我说这是怎么说的,薛妹子啊,不是我说你,磊儿这么做也是鲁莽,如今外头看生米煮成熟饭了,你若是不要,不是让人家姑娘没活路么?”
“这!”薛氏实在说不过这俩个女人,可是又不愿意背负一笔债务,实在难以下决定,里头沉香看得分明,又看了看柳雪儿,走近她身边耳语道:“姐姐你要留在咱们家么?”
柳雪儿正注意听外头动静,闻言惊了惊,看看曲沉香,下意识点了点头,轻声道:“自然!”
沉香轻笑:“姐姐,我虽然小,不过也去过城里头,那巷子里头屋子漂亮,出来的姐姐都打扮的好美,你看咱家,这锅碗瓢盆都不完备,身上衣衫不够穿,我家哥哥功名未成,这样是不是会委屈姐姐?”
柳雪儿看了看四周,诚如曲沉香所言,是家徒四壁的样子,不过她冷冷一笑,瞪着外头道:“小妹妹你不懂,华屋美食不过是过眼烟云,凭的是一张红粉骷髅,若是没了这皮相,你怕是没见过里头见不得人的事情,比起这些,倒不如这里头草屋柴扉来得平淡实在。”
柳雪儿半是回答半是自语,倒没注意自己说的话人家一个小姑娘懂不懂,曲沉香却多少明了,这女子算得上看得透的,也是有些个小算盘,不过比起庸脂俗粉,有这么个精明的给曲磊当家,倒也不失为好的,只是不知道,这位是要连自己夫君都要算计还是能够和曲磊一心一意过的。
她想了想,决定试探试探:“姐姐,那位夫人好凶,我母亲和哥哥都是老实人,怕是未必能够对付的了呢!”
柳雪儿低头想了想,皱了下眉:“妈妈这么些年还是改不了贪小的毛病,只怕不让她讹些去不肯松口,只是我这未嫁的出面怕是丢你家哥哥脸,回头这里那么多人看着会不会说闲话?”
沉香笑道:“咱家平素也不是显摆人家,来往的不多,娘说过,日子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过的,管他人说什么呢?”
柳雪儿看着沉香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小妹妹是我看过最聪慧的呢,那我若是和你家哥哥在一起,妹妹可嫌弃?”
沉香淡淡道:“姐姐若是能好好待我哥哥,帮衬着家里,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那便好!”柳雪儿站起身,直了直腰杆,深深吸了口气,一掀帘子走了出去,径直走到那女人跟前,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来:“妈妈在上,不孝女儿给您磕头,一来谢妈妈这些年来教导,二来惭愧女儿有愧您的期盼,三来女儿今日既然已入曲家之门,便是曲家的人,妈妈若是疼女儿的,就高抬贵手放女儿一条活路,若是不能,那女儿便死在这儿,拼着这清白身子,也要做曲家之鬼。”
柳雪儿干娘被唬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涨红了脸:“好你个吃里爬外的啊,老娘我养了你那么些年,你这头面,你这衣衫,你这一身本事,那样不是花银子供出来的?今日你一句磕个头便了,岂能如此便宜?”
“妈妈想要如何才肯允了我赎身?”
“柳家出了银子五百两,你好歹折个五五字数也要二百五十两才是?”
柳雪儿冷笑道:“妈妈这是要将女儿往死里逼是不是?那好,这里人做个证,我柳雪儿没什么能耐赎不了身,便是在这里以死明志,磊哥哥,雪儿没这个福分,来生给你做牛马!”说着便拔下头上发钗要往咽喉里头戳,可把四周几个人都吓到了,曲磊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柳雪儿的手大喊:“雪儿不要!”
那边薛氏已经道:“唉,这位夫人,这孩子到底是我家磊儿领回来的,您若是肯给个实数通融些,咱好歹就留着她便是!”
柳雪儿干娘似乎被吓着了,连声道:“小畜生,真是小畜生,这般没心肝的,罢了罢了我算没养过你就是了,当初我是十两银子买你的,就这个数我算是没买过你吧!”
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大半年这一带一家子的花销,但是到底是能够接受的了的,不等薛氏开口,柳雪儿从自己腕子上拔下戴着的玉镯:“妈妈替我买的东西我一概都还给您,这个镯子是我自己攒的,就算是抵那十两银子一半价值,还有一半,日后凑够了再还您,我愿意立个字据给您,您老可放心?”
思来想去那妈妈似乎也没法子,便绷着个不情愿的脸在众目之下看立了字据,那妈妈掏出卖身契给了柳雪儿,王二杠子女人这看成了,那脸蛋真是笑成一朵花,薛氏掏出十几文钱算是给她的中介费,日后操办喜事还得请她帮忙。
王二杠子女人忙不迭应了,又商量了何日办个酒宴请邻里好歹吃一顿,喜滋滋陪着那女人走了,一屋子看热闹的看事情完了也三三两两告辞,自然回去和家人说道说道,这几日便是村里头绝好的八卦谈资。
等屋里头外人散尽了,沉香才从里屋走出来,她冷眼旁观这一回,看着柳雪儿和她娘演了这一出戏,不过看起来柳雪儿还是站在了曲家这一边,没让讹去多少银两,到底那字据立得也是她自己的名字,所以说,她这戏一半自然是为了能够从清倌身份脱身出来,一半也是堵了她干娘的嘴,说到底,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份自由,选择了贫苦但是有前途可能的曲磊。
她自然也不去点破,出来忙乎着做晚饭,薛氏不擅长交际,和柳雪儿不太熟悉也不知道怎么说话,而曲磊虽然喜在心中,却也不好这时候表现太过,瞅了眼柳雪儿,便对薛氏道:“母亲,我,我去屋里看书!”
薛氏哎了声,看着儿子进了自己房屋,和柳雪儿便两两相对无言,柳雪儿对自己干娘倒是有几分泼辣,对自己未来的婆婆也是有些拿不准脾气,想了想,还是想和小姑子打好关系,便卷起袖子对正忙着的沉香道:“沉香妹妹,我来帮忙吧!”
沉香正在生火,倒也不拒绝,将柴火压进灶头递了筒子给柳雪儿道:“姐姐可会生火?”
柳雪儿颇有些尴尬道:“不会,不过我能学,妹妹教我便是!”
沉香便指着那空心竹筒教柳雪儿插入灶灰下吹旺火苗,柳雪儿照着一鼓腮帮子吹,没想到这凭着一股子巧力而为,柳雪儿一个大力吹大了,火腾一下子窜起来吓得她倒吸一口气,一下子便呛着了。
里头灶灰噗一声飞出来满头满脑罩过来,把个娇滴滴的柳雪儿弄得一下子灰头土脸咳嗽不止。
看着柳雪儿这般狼狈,沉香轻声一笑,一旁闷着声的薛氏也是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柳雪儿可怜兮兮看着母女二人,想起自己此时的样子,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时间那尴尬的气氛便被这一笑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