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公子要民女入京做什么?”沉香很老实得问,若果纯粹要她养伤,何必非得上京呢?“若是养伤,我想回去看看我娘!”入京养伤用不着真走这一趟,有个名头也就够了。
凌风铎冷淡的收回了手,却道:“你的伤很重,我和成风都要赶去京城,顾不上在这里逗留。”
沉香识时务的默然,然后便是一阵的无语。
凌风铎看着似乎乖巧平淡的沉香一会后,又道:“团儿我要带他认识几位权贵,可以让他在苏家无人敢轻易撼动,你不是说过要护好他的么?这便跟着吧。”
沉香又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坐在凌风铎面前,垂下她常常的睫毛,阻挡着那双眼睛。
凌风铎皱眉,没来由气闷,待要开口,外头有人道:“世子爷,王妃来请您过去用膳!”
“说我不适,推了!”凌风铎冷冷道。
外头没了声息,却并不听见离去的步履,屋子里安静了会儿,却透出一股子拉锯般得静默。
沉香动了□子试图从凌风铎身上离开,被一把按住:“做什么?不准动。”
沉香抬眼看看凌风铎冷硬不虞的神色道:“民女腿酸。”
凌风铎手一松,沉香顺利从对方腿上滑下来,又看了看门口,那小厮的身影还杵在那里不曾离开:“世子爷,既然王妃请你,好歹她是主人,民女已经没事了,今晚腊八家人团聚一番总是应该的,您还是过去吧。”
凌风铎冷哼了声:“你倒是对人情世故懂得很嚒,敢教训起本公子了?”
“不敢,民女只是粗通而已,断及不上世子!”沉香恭敬的答,始终保持一种低头的姿态。
凌风铎神色一沉,眼神却是一转,沉香站着倒也顺从,肩头却在略抖,一抹暗红透过单薄的衣衫印出来了几许,面上不由缓了几分。
“早些歇息吧!”他丢下一句话,推门而出。
自然不曾见,在他背后的沉香这时候抬起了头,唇角弯了个似有若无的弧线。
沉沦的网,谁是那网中的猎物?
而谁又是那个捕猎者?
百十件薄胎粉彩福寿绵延餐具摆在黄花梨大圆桌之上,景安郡王府的郡王妃凌云菡慢悠悠品着面前用白瓷小碗盛着的乌□珍汤,一边用丝锦云帕掖了掖唇角,瞥一眼已经戳着碗里头炖的稀烂八宝香粥半个时辰的凌风铎。
接过侍婢递过来的青柠水漱了漱口,就着端过来的漱盂啐了口,再看那位,依然在拿着银耳小勺和稀粥过不去。
终究没忍住扑哧笑了声,到底是世家闺秀,立觉不妥,挥挥手令众人退下,这才掩着口朝凌风铎笑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能让我们无往不利的世子爷这般郁卒?倒要开开眼去看看了。”
凌风铎冷冷瞥了眼笑得温婉若水的凌云菡,眼中的威胁却不能令这位王妃退缩:“哎哟我的祖宗,这粥可是我那奶嬷嬷用十二分力气花了六七个时辰炖出来的,上好的莲花露,一品的百合子,熬了三日的老鸭汤,你倒是吃便好,这般糟践,不怕老人家心痛?”
凌风铎不理,依然和那粥过不去,神色倒有几分黯然。
凌云菡到底看不下去,微微叹了声,起身走近弟弟身边,拿过那和粥有仇的勺子移开碗,坐定在他对面:“你也有些日子没来这里聚聚了,和姐姐说说,是哪样子的女子,能令我们这京城浪子踢着了铁板?姐姐也是女子,说出来帮你参详参详如何?”
凌风铎不语,没了粥,他便顺手敲击起桌面来,一下下慢悠悠的,倒开始慢慢思虑起来。
凌云菡虽大了凌风铎几岁,有几分了解这个弟弟,以她算是客气也不过可以偶尔开几句玩笑,他若真不愿说话,自然也逼不得。
只是院子里那一位令她好奇,听人说身上带着伤,这个一惯待人冷漠疏离的弟弟居然肯抱着人家进出屋子,显见得有几分不同。
从来京城里,这位风云人物的弟弟尽管是多少人家乘龙快婿人选,却时至至今都是孤身一人,多少女人愿意献身,却只不过是他一个玩偶罢了。
说起来,他这个弟弟,待人够狠,没见他对谁好声好气过。
她也是世家出来的,多少知道,这个弟弟对女人,不过是本着可以利用的手段,从来不需他客气,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些被伤了心的人诅咒赌誓了。
只是听管家说,看样子不过十三四模样,以凌风铎以往的习性,这可真是有些荒诞了,放着一群正当年岁的女子不在意,倒喜欢个没张开的不成?
察言观色下,虽然不见这弟弟发飙,却也不是那么好神态,想了想,她旁敲侧击道:“京城里头来了封督促的信件,你这迟了多少日,多大的事,要连圣旨都迟了么?”
凌风铎这时候倒有了反应,低声笑了笑,连凌云菡看惯了的也总是不习惯他这时候的笑,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骨子里却透着冷酷:“又是哪些人嚼舌头根了?如今这时候,看我不顺眼的有几个不趁机找茬?”
凌云菡微叹:“到底也是桩事,如今你担着清河两路的干系,多少人盯着,你别轻易落人口实的好,圣上再宠也是觉着你好用,若是差池了,怕是未必肯保你。你呀,风流浪子这名号,总也不是个事。”
凌风铎斜睨她一眼:“家姐这王妃做的有些时日倒也懂了几分拐弯抹角的,小郡王听说倒是被调教的老老实实?”
凌云菡粉脸俏红,嗔道:“和你说正经,你又贫嘴,别和我这逞能,总有能收拾你的人!”
话出半晌,不见凌风铎刺回来,再看过去,倒又在那里沉思。
看他颦着眉,凌云菡突然轻轻叹了声:“风铎,女孩子并不是只令人厌弃,总也有那些值得的,若真是看上了便要好生待着,女儿家脸皮薄,说话客气些总是好的。”
话音一落,却见凌风铎神色微动,不经意似笑非笑弯了下唇角,口中似有所悟:“客气啊,倒是真太客气了。”
“嗯?”凌云菡有些不明白,瞄着凌风铎。
“小郡王何时回府,我有些日子没和他见,今日怎么也该一醉方归!”凌风铎似乎想清楚一些事,畅然笑了起来,招招手取过那碗凉了的腊八,又道:“还有么,这碗都凉了!”
凌云菡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要说什么,看他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也只得憋回一肚子问号,安抚这位世子爷。
这一晚,凌风铎未再入院子来见沉香。
沉香倒也没在意,睡了个好觉,一早却被屋外头敲门声给闹醒:“小姑姑,小姑姑,你起了么?”
沉香仰天发了一刹那的呆,便清醒过来,拗起身来,动了动手臂,这药也不知道是什么,确有奇效,除了有些气短外,倒已经不怎么疼了。
她一起身,外间便跨过来一名侍女,端着水道:“姑娘醒了?可要奴婢服侍您洗漱更衣?”
沉香点了下头:“去让外头的孩子进来!”
侍女应了,放下手中盆水,去开门,红彤彤一个小家伙便窜了进来。
颠颠跑到沉香面前,大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小心翼翼问:“小姑姑,你好些了?”
沉香笑了笑,起身摸了摸小家伙略瘦了几分的脸蛋:“我没事,团儿倒是有些瘦了,不舒服?”
苏团儿摇摇头,头顶一顶小紫金厢宝石冠颇有些耀眼,虽没原来那般胖乎乎可爱,却衣衫光鲜,本来便是粉雕玉琢般的脸,被一身箭袖窄身凤毛领锦袍衬得面如冠玉,颌下束着五彩宫绦,颈项间一圈金锁玉璎珞项圈,外头裹了件水貂绒小褂,漂亮醒目。
他眼中依然有几分活泼,只是却在进门后朝沉香先行了个礼,神态有几分谨慎。
这些日子不是白活的,他多了世故少了天真。
侍女服侍沉香绞了帕子醒了脸,漱了口,又掏出几件衣服供她挑选:“昨日王妃给您挑了几件衣衫,说是这行程匆忙请姑娘委屈将就着,若是不喜欢就去外头给您现买。”
沉香挑了件粉红亮缎窄袖夹袄外罩了件月白遍地锦凤毛领比甲,□一条月牙白梅花纹湘裙,丫头给递了个水貂皮暖兜,罩上一件猞猁裘大氅,“世子爷已经在前头等候,说是日程紧,早点要在船上用。”
沉香点了下头,伸出一只手来去拉团儿:“我们走吧!”
外头依然飘着雪花,天色暗沉沉,东方却又有几许锦红,倒有些半阴半阳的味道。
“小姑姑,团儿会变强,让他们害不了我,也伤不了小姑姑的!”在去码头的步辇上,团儿有些沉默,也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又道。
沉香闻言看向团儿,小孩子漂亮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和思虑,他轻轻碰了碰沉香的伤肩:“团儿会成为像爹爹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把海寇赶出大宣的土地,我们中原,容不得他族染指。”
“说得好!”沉香还没来得及说话,轿辇一停,外头有人朗声一笑,接着掀开帘子,露出一张俊挺清朗的脸来。
“成风哥哥!”团儿憋着小脸的正经一下子松弛了几分,冲对方伸开手臂去,他笑着伸手将小家伙抱下来,又礼貌的冲沉香笑了一下。
沉香知道这位乃是一直帮自己看病的蒋成风,也礼貌的冲对方微微一笑。
“姑娘身子可恢复了?”对方斯文的道。
沉香也客气的答:“多谢公子妙手,已无大碍。”
蒋成风呵呵一笑,抱起团儿:“你也不必多谢我,若非逸庐,我也没那份能耐救得了你。”
见沉香看着自己,他又笑了笑:“你这伤进了海水受了大寒,逸庐替你运功行脉,去了大半寒气,若非如此,我那点药怕是未必能让你恢复的如此快,说起来,逸庐倒从没给什么人这么慷慨过,这运功行气,损耗的可是不少修为,他身边总是危机重重的,难得看他这么不顾着自己。”
沉香低眉敛目:“那民女也该多谢世子这番大恩才是!”
蒋成风颇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沉香,一会后倒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也该多谢你救了团儿,劲松就这么一个骨肉,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等弟兄没脸去见他于地下了。”
彼时,雪花略停,东方厚云下终于探出一丝锦缎来,华光潋滟处,蒋成风抱着如玉的孩子,一大一小笑起来颇有些养眼。
灿烂而明动。
沉香给感染几分,也随之淡淡笑了笑。
织锦的晴朗照射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裁剪合宜的锦绣华服将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身子描临得玲珑有致,白玉般得脸庞在那一笑下竟然有了几许耀眼的美丽,影影绰绰的绽放。
有些美丽,是不经意间暗藏的醇美。
蒋成风看在眼里不禁有些许怔忪,就在这时候,身边有人冷声道:“日上三竿倒还有闲情逸致,成风你挺悠闲?”
蒋成风愕然,却见凌风铎冷着脸漠然从三人边走过,目不斜视,骨子里那股冰凌肆虐张狂无疑。
他几步上了甲板,又转身背着手板着脸道:“再不走便赶不及日落到达,磨蹭什么?”
船头高昂,他凛然矗立在船头上,更是多了一份森然。
“还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