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当晚凌风铎去王妃处请安,安王妃也不和他虚,直截了当问道:“你把那丫头搬你屋里去了?还让丁香改名了?”
凌风铎笑笑:“母妃消息倒是快,这府上有您不知道的么?”
安王妃皱眉:“你少和我油头,你个大世子,做事这般没分寸,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么?一个大姑娘家接自己屋里去,就是隔壁住着都是毁人清誉的事,你,你这成什么体统?!”
凌风铎倒是神色泰然,扶住安王妃因为激动而捧不住茶盏的手:“母妃息怒,这盏可是儿花了三个月从博雅那茶痴手里头讨来的,樟宜产的上品紫砂,对身子好,您老砸了可就可惜了。”
安王妃那火气被这话一撮,看看儿子,客客气气的,而那茶盏确实是这儿子上个月回来孝敬上来,她难得得儿子一份礼,倒也很是喜欢,这时候被这么一说竟然发作不得。
憋了一会儿,终究性子不是个硬的,又和这儿子发作不起来,不由叹了口气,软和下来:“不是母妃说你,你这一惯聪明的人怎么不知道府里头的规矩,就是外头上下哪个府里头是能这么没规矩的?好歹人家姑娘清白也要顾忌些吧,你真喜欢人家更该小心些才是,不然让人家怎么说你?怎么说这姑娘?”
凌风铎嗯了声:“母妃说的是,回头我让人把她东西搬出去就是!”
安王妃听着正要舒口气,却听到他又道:“另外让人把我的东西搬几件过去,既然她住过来名声不好,那我住过去吧,反着我这名声一惯不好,再坏些也无所谓!
“你!”安王妃再好脾气也有些落不下脸,转头朝着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安王爷道:“你看看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安王挥了挥手,站起身:“行了都少说几句,夫人累了早些歇息吧,风铎,和我去书房!”当先一步出了门。
父子二人出了厅堂拐进书房,偌大一方紫檀木夔龙纹围板大案上摊着一张地图,两人走近桌面上,安王看了会图纸,道:“海路情形如何了?”安王面色冷峻,多年行军生涯令这位老王爷虽老尤刚,面相严谨,体魄魁伟。
“还算顺利,父王的信已经交到李通手里头去了,回信意思愿意接受招安,我们的第一步棋很顺利。”凌风铎回道,此刻脸色肃然,收敛起几分随性和张狂。
“江涛宁绝不会愿意,二者必起争持,趁他们乱我们也好有所准备,你的军队训练如何了?”
“有些成效,只是那武器还不够好,海图拿不到手也终究是个问题!”凌风铎看着沿海那一带卷成漩涡的图例,冷着脸道。
“皇上可有些等不得,催了多少次了,你如今有了几成把握?”安王看向凌风铎,眼神锐利。
凌风铎撇了下嘴角:“父王担心?”
安王不再问,他太熟悉这个儿子,这意思自然是无需担心了,不由话锋突然一转:“那姑娘不妥!”
凌风铎挑了下眉,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话题,只是沉默。
安王也不客气,坐进太师椅中脊背挺直:“莫说她太小,身份太低,而且即便我和你母妃都同意,你以为你的婚事能由得了我们么?”
凌风铎依然沉默,只是默默挑了个相对于安王爷下首一张高背椅子坐下来,身形峻拔,面色肃冷,八角挑纱彩穗宫灯映照着一屋子山清水墨书香字画,有几分清冷,有几分高雅。
安王看他不说话,再道:“你若真有心,娶了房里做个妾倒也无妨,只是以苏家这样的人家,却到底是忠勇之后,御史台总要寻些弹劾的话头。”
凌风铎将双手搁在案头,默默听完,这才道:“父王认为这姑娘不适合儿,她做过的那些事您可都知道,像是不适合么?”
安王皱眉。
凌风铎又道:“御史台都是些被人当枪杆的,只是若儿要明谋正娶,何来弹劾?”
安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刚要开口凌风铎已经道:“东南那头海寇不除,儿也不会提这些,不过等成了,这一份泼天贺礼父王看换不换得来一道旨意?”
安王略惊:“胡闹!为了个丫头你要和圣上顶么?那是你的前程!”
凌风铎呵呵一笑,往后头灰鼠椅搭上一靠:“孤岚有句话说的甚好‘平生最薄是封侯,惟愿持戟平海疆’这愿望他没成,儿只想帮他完成!至于那前程,倒也不是要紧大事。”
安王严谨的脸多了一份动容,微叹:“苏劲松确是难得良将,可惜了壮志未酬,好在如今他遗孤看起来有他几分真传,你也算是尽了力!”
话音一顿:“只是圣上对你倚重颇多,你这时候犟,岂不是让方怀功钻空子?”
凌风铎冷冷一笑:“孩儿可没说要放弃什么!”
安王看了看凌风铎,到底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圣上急着要让天下看看如今的大宣国力,已经把春狩的议程提上来了,就是要显示我朝军力,东南的海战,方怀功一向和我们意见相左,这机会他不会放弃,你可要小心。”
凌风铎唇角一列,露出他惯常的三分肆虐三分冷酷的笑来:“父王还信不过孩儿么?”
安王嗯了声,想了想再没什么可和这儿子讨论的:“行了,早些歇息吧,你母妃那儿我来说!”
凌风铎告退而出,安王爷看着他消失而去的背影面上渐渐露出几分怜惜,几分伤感,还有几许暗沉。
悠长的烛火在宫灯中爆了一声,渐渐黯淡。
王府庭院的月色带着一种巍然沉混的气魄,在素锐的月色里头雕栏绮户飞阁流丹,前些日子的大雪将这种浑然裹上一层银装,高楼巍峨下,多了一份清冷俾睨。
凌风铎一身玄色锦袍,腰间银红犀镶玉带,隐约的领口透出一抹血红,在安静肃然的庭院中逶迤慢踱,冷锐的月色反射的凛凛的雪光,将一种重叠的冰冷和肃杀涂抹在他刀削斧劈般得五官上。
隐逸在他身侧数尺远的暗卫皆悚然警醒,不敢离他身侧太近。
世子院落靖舒园寥廓清冷,他慢慢踱进去,看门的婆子侍卫均是低头不语,惶然战战。
西厢一处半坡,有三间暖阁,此刻主屋都是黯然寂静,那一处却有灯火莹然。
一簇簇的小火光在他深邃冰冷的眼中点燃一点点的跃动,柔和了他尖锐的五官。
他不由慢慢踱近那一处,站定。
沉香正悠然依靠在一张罗汉床榻前,眯着眼扒拉着眼前几样精致的菜品,来来回回几次后,啪一声将筷子放置了下来。
挥挥手:“撤了吧!”
侍候一旁的俩个小婢女面面相觑了下,面色不安,侍立在她身旁的冰语眼神一动,笑道:“姑娘这回又是不满意哪儿?若是真有什么不满,婢子这就去换了来,不吃饭伤了的可是姑娘您自己身子!”
沉香睨了眼冰语,将小腿往上一提,干脆整个人缩进了榻上斜靠在靠枕上,懒懒道:“醋溜鱼太甜,漕鱼太涩,我吃不下都撤了吧!”
冰语深吸了口气,“姑娘你上回说不喜欢咱这京里的饭菜,奴婢特意让厨子做了南边的菜品,你又嫌这口味不对,奴婢实在不知道你这是要什么,您若是肯说清楚,奴婢感激不尽!”
沉香歪歪头,似笑非笑道:“你堂堂世子院子里的大丫头,这点事还需要我说不成?”
冰语被那一句大丫头登时面色一变,再吸气终究没能忍住:“姑娘成心和婢子过不去不成?这些日子如此挑三拣四的,到底婢子和你有什么恩怨?”
沉香晃了晃裹着药的腿,“没有,不过瞧你不顺眼罢了,你太漂亮了,我不喜欢!”
冰语终究忍不住,手指节发白揪着帕子死死瞪着懒懒散散趴着的沉香,眸子一沉,恶狠狠道:“姑娘年岁小,怕是不知道吧,世子爷这屋子也不知道有住过多少小姐姑娘,长则三月,短不过数日,能留些来的,可是只有我一个!”
沉香看了看冰语,咧开嘴笑了:“嗯,果然是老人啦!”
冰语被这一句狠狠一噎,面目狰狞起来,她突然呵呵一声冷笑:“姑娘你可知,身上被下了毒?那是世子爷亲手下的吧,可知道这毒,是没解的么?你还真当你是哪根葱?不过是条好用的狗罢了!”
沉香默默看着她,眼波流动,冰语以为到底占了上风,神情激动了起来:“你知道为何身上的伤好得那般慢么,这毒叫三生蛊,三生三世,痛侧心扉,若得压制倒能解脱几日,你那伤,激发了它,如今怕是毒入了骨,有什么悲喜愁苦的,它便会痛得你叫爹娘,呵呵,世子爷对你可够有心啦!”
冰语越说越得意,没见着身旁俩个小姑娘面色发白,瞅着她身后发抖,一个犹豫再三还是伸手去扯冰语的袖子,冰语一甩头:“做什么!世子……!”
转头看到凌风铎幽灵一般站在身后,那眼神,深沉的仿佛浑然的长夜。
一惯三分如鬼三分似魔的凌风铎此刻像是一头嗜血的猎豹,数九寒天般凛冽的眼含着霜刀雪剑,不过那冰冷仅仅维持一刹那,在冰语还没发颤时,却又咧开殷红的薄唇笑了下。
顿时让她三魂去了七魄,脚一软,跪倒了下来:“世子爷饶命,奴婢,奴婢僭越了!”
凌风铎歪了歪头,那神情,倒有几分与适才的沉香类似,语气很淡:“知道僭越?那便去领罚吧,该怎么做,不需要我再吩咐吧!”
冰语手脚瘫软,眼神涣散,喃喃应道:“是,奴婢知道!”
凌风铎伸腿踢了脚冰语:“滚!”眼风一扫,另外俩个丫头立刻架起冰语仓皇退下。
屋子里安静了几分,凌风铎撩起袍子随意坐在了沉香身畔,招招手示意她趴在自己腿上,却将她头摆正了对着自己,盯着那双乌溜溜的眼似笑非笑道:“不喜欢她?日后她不会再出现你面前了可好?”
沉香随口道:“她是你的人,民女不敢置啄!”
凌风铎嘿嘿一笑:“因为你本世子损失的手下还少么?没吃晚饭?真不喜欢?”随手夹起筷糖醋里脊,咬了口:“嗯,是有些老,滕王阁大厨乃是江南名手,去那儿吃保证你喜欢,我陪你去吧!”
说着拿起搁置一旁的白狐珍珠裘给上下裹严实沉香,抱起她不由分说往外头走。
世子院落独立有一处角门,外头早安排好一辆马车,车头挂着殷红的两只小灯,映着“安”字。
凌风铎小心翼翼将沉香安置进车厢,正要上车,身边人影一闪,站定在他一旁,低低朝他耳语:“冰语从持事堂跑了!”
凌风铎冰澈的眸子在红灯下掠过一抹雾般得红,只一顿,便又进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