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朦胧夜色走出,到灯火通明之处,却是远离了盟军的意气风发,而淹没在五岳的哀声叹气。
“三当家不回来了吗”“别再称他三当家万演他勾结薛焕杀死大哥,此刻已然降金、高官厚禄去了”“他本不该是这样的人,但确实、可能受那薛焕蒙骗”“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虽然立场从一开始便不同,但万演是除了谢清发之外,五岳唯一一个有骨节、值得林阡留意和欣赏的当家,看到那些曾爱戴追随万演的柳林将士、本就死死伤伤还惨遭打击、惊疑慌乱不安绝望的样子,林阡难免会有所动容。然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燕落秋,那一刻的躯壳是她、灵魂却正是他林阡是的,哪怕对金军和五岳皆胜之不武,他也宁可是薛焕和万演蒙受此不白之冤。
“什么兄弟情义狗屁十多年的生死患难,抵不过富贵荣华吸引”依稀是四当家丁志远的声音,饱含着对万演的愤懑和不齿。
“咱们待大嫂醒了再共商报仇大计哼,朝廷那帮鼠辈,平反果然是假,当初咱们就该坚持中立、而非权宜归顺”赵西风含泪振臂高呼。报仇大计当他大哥的仇叠加在父辈的仇里,被激越的抗金群情裹挟,他又将怎样卧薪尝胆下去
“据说,夫人与宋军初步交涉,已经放了那个海逐浪,给宋军一个人情,也算留我们一个余地”田揽月在他们身后,是那样的不起眼,却又悄然引导着他们决策。当谢清发被薛焕杀死,接下来的一切其实都心照不宣、呼之欲出
“唉,夫人应是想继续中立的,我们也愿做她说的磐石。但大哥不在了,若想尽快报仇雪恨,恐怕还是以结盟林阡、共同抗金为上策”赵西风果然是那种给他一个主心骨他立即能说得理直气壮的人,是的那是他继续卧薪尝胆的最佳方略。
“大哥他九泉之下,必定也支持我们”丁志远说完一呼百应。
“五当家说,他听大家的。”吕奉公仍然垂拱而治。
此刻,金军一定没有从黑龙山上撤干净,忐忑如他们必定会屏气凝神,关注着谢清发的灵堂内外任何风吹草动;亦会由控弦庄调查薛焕失刀真相,对凶案发生的来龙去脉抽丝剥茧,找出可能指向林阡和燕落秋的蛛丝马迹。
所以,林阡必须悄无声息地经过所有人,经过时听到田揽月这句,才知道,燕落秋居然比他想得还要缜密,把“海逐浪不是被谢清发抓了吗怎么出现在宋军军营了”这一破绽不露痕迹地抹平了,还顺其自然地引导赵西风亲口说出投奔林阡之意,一举两得。
不错,她燕落秋是想坚持谢清发的初衷中立的,但五岳要给谢清发报仇,推动她不得不找林阡帮忙,她勉为其难、权衡轻重后才答应,这就说明她和林阡没有万演说的那么关系匪浅,继续证明她和谢清发的闺房之乐是被人刻意抹黑,最终指向万演是处心积虑篡位夺权。
而且她是那样深爱谢清发,打完薛焕就昏倒在地,痛不欲生,期间醒了数次又伤心得晕了过去
这样的聪慧、多智、工于心计,林阡怀疑她策谋三方互耗,一点都没有高看她。
折入幽径,人世的喧嚣和凄情隐去,万物的静谧和画意浮起。
月色下的桃花溪,如蒙一层轻纱,别有一番意境。夜幕墨蓝,桃花粉红,溪水澄碧,交相辉映。
放目远眺,空山无人,唯有云翳。然而百转千回,行至桃林深处,还是看到那素衣一角。近前两步,换个角度,终得见白色缎带轻垂、乌黑秀发散落。
能发现她绝非偶然,这林中所有,所有香气,所有颜色,在那一息之间,好像百川入海、齐齐奔向她去了。
她略带憔悴睡在桃花间饮酒,甫一听到他的声响,回眸一望,便醉得掉了下来。
存心还是无意他却不得不救,身前背后云飞风起,桃花一时飘零如雨。
那女子微醺,落进他怀中时,笑容迷离,睫毛轻颤,揽住他肩,魅惑地说“小阡,夜半无人你才来。”
既喜又悲,似嗔似怨,好像还一语双关,他虽阅人无数,还真没见谁伤势严重能这般容色慑人。
明眸皓齿,身段窈窕,性感而神秘,迷情又危险。
他却立即将她放下,不解风情冷冷说“我还有许多事要顾,此番前来,只为与你冰释前嫌。”
看她险些没站稳,他本能伸手扶住,但又即刻松开她,与她保持着冷月潭那夜的距离“外面人多口杂、又有人奉命监视,我能理解你的谨慎。但是,哪怕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都不曾向我求助半句真话。若非因为逐浪被擒,你打算瞒骗我多久骗我是否为了助你父亲杀一个不设防的我”
“不是。”她心急上前,立即想实现冷月潭那夜的没有距离,看他无情避让,低眉幽叹一声,“难以启齿,并不是想骗你,而是不愿你走进这个计划。”
“什么计划”他脸色微变,就知道,存在一些他掌握不到的事,先前白虎也讲到宗主说过,我们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
“去那边坐下,小阡。我给你从头讲起,有关我爹娘的故事。”她终究是那种任何时候都喜欢占据主导的人,在这种本该哀求林阡原谅的时刻,虽然也难过得酩酊大醉,却还是出于习惯地要他听她。
他却也当主公惯了,从来都是旁人听他“我已经知道,你父母都是魔门的人。”
她看他不从,自己却无力,只得背对着他,独自往一隅桃树根去。他望见那树根隐约泛红,忽然想起有人说,因为桃花、桃枝、桃实都是红色,妖魔鬼怪都愿意在桃树上住,而此刻她一袭白衣,半醉半醒,在那万千红色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分花拂柳,风情入骨,亦仙亦妖,难分难辨。
“走近些吧,我声音小怕你听不到。”她坐到那树根上,转过脸来看向他,一副天真、诚恳神色,姿态却慵懒极了,实在看不出是真是假,是示弱还是用强。
“长话短说,我赶时间。”他象征性地向前移了半步,她瞧见了,满足一笑。
“娘亲原是魔门的邪后,她之所以在和魔神的婚礼上出逃,是因为她不认可魔神的做法。魔神是以暴制暴、以战止战之人,为了创造一个他心中的盛世江山,可以手沾血腥、杀戮无数。可是娘亲喜好和平、风雅,希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认为仇恨、争斗尽是虚妄。”燕落秋努力清醒,皓腕抵着云鬓,“父亲早年也是这样的人,是老魔王按着仁君来培养,所以娘亲决意同父亲走,不单是感情,还因为志向。”
林阡点头,不改漠色“相爱之人确实该有一样的志向。”
她微微一怔,没有反驳“黔西实现不了的夙愿,到河东同样可以。他们两个人、我们一家三口,过了多年惬意温馨的日子。可是有一天,娘亲却发现,她的丈夫和女儿无法被她改变,她说,姓燕之人身体里都流着好战、好斗的血。”
林阡一愣,忆起燕平生在冥狱出现时对自己那般仇恨,也该明白他不是那么心甘情愿避居偏安,早年的仁君,后来竟还是因为篡位的打击而蜕变却真是没想到,原来燕落秋也同样引起了老邪后的厌憎
“这是娘亲说的,我自己不承认,因为我觉得我更像娘亲,我也喜欢和平、安稳,与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回归自然,饮酒抚琴,清淡论道,妙哉乐哉,何苦纠缠于俗世纷扰。”燕落秋淡然一笑,“但父亲确实有恨,自逃到河东之后,他表面放下一切,实则却一直想要反攻黔西,夺回原本属于他的魔王之位,长久以来都不得释怀,起先还能对娘亲藏住,后来被娘亲发现,便索性愈演愈烈。”
林阡继续沉默,是因想到林陌,天下人从表面上看,林陌和燕平生没什么两样。
“父亲、魔神和娘亲,自幼分别研习魔门的至强武功,天地人风虎龙云鬼神三种,父亲的武功最易有戾气,魔神的武功可能有戾气,娘亲则可以为他们消除戾气。”燕落秋又道。
林阡一愣,这三种武功他不曾听过,很可能燕平生兄弟二人将毕生心血和天地人、风虎龙合并,浓缩进了最后的万云斗法,而云鬼神,不知是否就是林美材的不换气心法和燕落秋的烛梦弦相加
“父亲由于自幼被当做魔王培养,所学武功自然更强,戾气也相应更重,老魔王因为想以仁义治世,很早就给父亲定下了亲事,要娘亲合力修炼、可帮他化解戾气。或许因为如此,爱好和平的娘亲,一方面认可了魔神坐拥魔门,一方面担心仁君经不起打击蜕变、掀起又一番血雨腥风,所以才更加要追随父亲而去吧。”燕落秋如是猜测。
林阡才意识到,老邪后随燕平生私奔,一则感情,二则志向,三则是以天下为己任,她和燕平生的关系,竟酷似浣尘和渊声听到这里,林阡对这位邪后肃然起敬。
“我在旋渊阵里,说起棋妖和棋诸葛的故事,那是小时候娘亲常给我讲的。棋诸葛那样好斗、天下无敌又如何,结果只是棋妖棋盘上的灵气而已,就像父亲争斗一世,最终还不是会沦为刀奴剑奴”难怪燕落秋当时含泪,是因为她终于见到了暌违已久的母亲的阵法,而林阡,听到这故事之后,想象力实在丰富了些
“娘亲一直致力于消除父亲的戾气,从刚发现父亲有异时就在控制。但父亲本性难移,看似频频收敛,有时却又乖张反抗,明知会惹娘亲不高兴,还偏做出些让娘亲十分气愤的事来,屡次挑战娘亲的底线。娘亲她,一再忍让,终究还是放弃了在我五岁的时候,娘亲将父亲和我赶出了碛口,因为我俩一起做错了事。”燕落秋苦笑,“娘亲是那样决绝的一个人,既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肯更改,父亲不得已而另娶,其实也只是想给我一篱可寄。”林阡虽也好奇到底是什么错事,但因为赶时间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没问,任由她继续讲。
“我有了家,父亲自己却很少在家,隔三差五回去求娘亲原谅,娘亲的心是软的,据说好几次差点就念了旧情,可又发现父亲在求她的同时还在联络旧臣打黔西,她强行束缚住他们不准他们打,于是也一次次地更加不肯原谅他。唉,我以己度人,总觉得她还是爱父亲的,哪怕被父亲恨着都还爱着他。她是个极端高傲的女子,为了她认定的正义和正确,绝不会向父亲低头让步。”
“他们虽然活成了怨偶,可我知道,他们彼此感情很深,近十年遥遥相望、相伴、相守父亲俨然把惹她生气、挖她麾下、被她扳倒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逡巡往复,乐此不疲,如果能这样过一生或许也很好”燕落秋眼圈泛红,话锋急转直下,“可是没想到飞来一场横祸,她死了。”说到那里,燕落秋频繁捂着心口,似是觉得痛苦,“父亲想杀回黔西,除了自己想抢王位,本也是要带她回去,给她原属于她的位置,谁想她竟会客死异乡那横祸,打碎了他编织一生的梦。”
“怎么死的”林阡一愣,情绪也被调动。
“镐王府的余孽,逃难到了吕梁,想着要与这里的风雅之士融合。以娘亲为首的魔门中人,看谢清发嗜血滥杀,不可能屈从、同流合污。”燕落秋说到谢清发,林阡才恍然大悟,真正被谢清发杀死的原不是燕落秋的父亲而是母亲林阡设身处地,更加懂了“不仅爱好和平的老邪后不同意融合。本就是被魔神篡位的红莲业炎等人,必然也不喜欢以谋逆论处的镐王府。”
“可恨那段时间,白虎、宁不来等战将,皆被父亲拐去了别处,红莲和业炎据称在病中,也不知是否被人暗害。娘亲为了保护麾下,孤军奋战不敌,被谢清发等人击败俘虏。”燕落秋悲恸回忆,泫然欲泣,罕见的脸色惨白,“娘亲是魔门的主帅,主帅本就是必死。何况她武功高强、性情刚烈、又是谢清发厌恶的美貌女子,自然结局惨烈我不知,也不敢知道娘亲是怎样去世,但我了解,父亲原本只有黔西一大恨,后来却平添了河东。”
“你父亲他,一生执念在魔神,半生筹谋在谢清发。”林阡理清了来龙去脉,也叹天意弄人,镐王府来到河东那年,魔神殿下已仙去,魔神之子开始胡作非为,若然祸害民间到一定程度、传到河东这位邪后的耳中,未必不是燕平生回黔西夺权的契机和名义,可惜燕平生自己先后院起火,不然黔西魔门还有他林阡什么事
“谢清发彻底打碎了父亲反攻黔西的梦想,父亲不能接受娘亲的死,也不能接受麾下的散,短短几年,父亲的旧臣但凡不服谢清发之人,都被镇压或屠杀殆尽。而父亲武功确实不及谢清发,数次战他,却都败给他。”燕落秋讲述时,林阡意识到,那个年代的燕平生,“天地人”还没有练到值得谢清发一顾,或是因为先前杂念太多、反而耽误了对武学的钻研。
“又一个十年转瞬就过去。那十年他过得太苦,勤于练武,小有所成,却难以登峰造极。眼看谢清发武功愈发高强,地盘滚雪壮大,他却只剩下宁不来一个死忠在身边,他没有必胜把握,又不愿依附旁人,便只能想一个迂回的计划来复仇。”燕落秋抬头看向林阡,面色略有缓和,“父亲听闻谢晓笈死后、谢清发变本加厉,抢夺过路财物时,还搜刮各类武功秘籍,父亲因此想到,自损三千方能杀人一万。”
“什么”林阡一愣。
“父亲的天地人,经过十多年的锤炼已是上乘刀法,而谢清发,偏巧用刀。”燕落秋道,“但是我也说过,这刀法越是练得炉火纯青,便越会有戾气深入脏腑,在练习时,需要有娘亲的云鬼神辅助、便似那阴阳调和。”
“魔神的风虎龙戾气甚少,却也需要同归于寂来补足,决计不能跳过尾招。”林阡点头,心道原来那就是林美材先前鬼扯的什么斗气囤积,阴阳调和,那也是林美材曾经的口头禅。
“不错,谢清发如果得到这天地人,却没有云鬼神,完全练成绝世刀法之际,也正是他崩坏爆体之时。以他悟性,不仅这一天不会太久,而且还能帮父亲完成对招式的参悟。”燕落秋说罢,林阡才明白,原来都用不着自己引导谢清发跳过尾招,到修炼成功的那天谢清发可以自行崩溃
“父亲的计划,原本只有宁不来,并不带上我,但是我自告奋勇也加入。我说,娘亲是父亲的妻子,也是落秋的娘亲,这计划怎能少得了我宁不来是父亲最听信的人,他也支持我去,他说,谢清发只会盯上有美貌女子的人马,他还说,谢清发抓住父亲必会慢慢折磨、逐步套取,谢清发练成神功最关键的时候,必将是我父亲最危险的时候,必须有人在狱外取信于谢清发、见机行事、随时救局,必要时可对谢清发不择手段,譬如下毒或背后一刀,那个人就是我。小阡,我觉得有些仇恨,确实是可以宽恕,但有些,涉及人性,容忍不得。”
林阡嗯了一声,他也是这么想。
“除此之外,我还要帮父亲联络勉强存活的旧臣。那些早年经过镇压被迫屈从、久之有不服情绪流露的,必须保护、靠近、收拢。失踪多年的红莲业炎,隐匿已久的白虎,也需找出。所以这两年我有空便会去枣林寻觅,可惜总是无功而返,每次都只找到白虎一个。雾太重,娘亲的旧居都找不到,更何况红莲业炎我也只是小时候见过他们,对他们的名字都混淆,虽然每每靠近枕云台便遇到琴音杀我,谢清发树敌太多我不确定是否红莲夫妇,而且,他们是否还活着,我也并不肯定。”
“这个计划,确实令人意想不到。你对你的美貌,竟有这样的自信。”林阡记得,百灵鸟说谢清发是个对越美貌的女子越厌恶的变态。
“可能姓燕之人,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到黄河心不死况且,我向来是自信的。小阡,没有东西是我想要而不得。”她在他沉思时起了身,不知何时乍现他身旁,靠住他又饮了一口酒,翩然若仙,吐气如兰,他一怔,即刻回过神来,看她脸色红润,却明显是喝酒掩盖,欲盖弥彰,对伤势极为不利,所以当即按住她酒“别喝了。”
“好,我听你,不喝啦。”她开心地一笑,没有任何犹豫,就一边凝视着他,一边将酒壶向后抛飞,片刻,又安静下来,认真地对他讲,“我说过,从小到大,这美貌都是我最强的武器,男女老少无一不被我折服。哪怕出现过一个蓝玉泽能媲美,她能得到天下第一美女的称号,也不过是因为那几个排榜俗人不敢看我。我必须赌,谢清发于我也不例外,谢清发会败在我的手上何况,父亲他没有别人可用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亲都敢死,我为何不敢。父亲拗不过我,或许是觉得这些年经常疏于照顾对不起我,他终究同意了我加入计划。”
“借着你的车队,你父亲作为奴仆成功被俘,但为了不暴露你的身世,掩护好你的目的,曾经与谢清发见过面的他,必须改头换面。”林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是了,小阡,你向来是这样明察秋毫。不过,只有宁不来一人毁了容貌,事前就单枪匹马潜入了五岳的冥狱当小卒;父亲他无需刻意打扮,十年,尘满面,鬓如霜,纵使娘亲都不一定认得出他。”燕落秋露出一丝愀然之色,“在来到碛口之前,我已经名满天下,但却和这里没有任何交集,不过为了天衣无缝,以及杜绝后患,我还是在计划开始前的一年,就让那个叫燕落秋的才女身患重病闭门谢客。”林阡终于懂了,他先前一直觉得可疑,为什么燕落秋被强掳是两年前,而身患重病是三年前,患病比强掳早,而白虎又说她从小到大从没病过原来,是为了隐藏身份。
“所以,去年春夏河东大乱,你任由着燕府覆灭,也不仅是为了保护家人、将他们转移保护,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来历。”林阡说,他当时就蹊跷,为什么百灵鸟线索查到那里,竟然好像被人销毁了证据,好一个燕落秋,行事滴水不漏。
而谢清发,疯魔一世,终究难过美人关。难以想象那样一个兽性、残暴的枭雄,竟也会为了投燕落秋所好而绞尽脑汁。那些风雅之士,是谢清发挽留燕落秋的筹码不假,然则谢清发可曾想过,他们更是燕落秋来的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杀死谢清发、拯救被他迫害的所有无辜、将此地恢复成母亲在世时的样子,所以,只需聚拢魔人、掌控吕梁地界、驱逐镐王府余孽即可。父亲也是一样,从未想过把五岳收入麾下。”燕落秋解释时,林阡意识到,燕平生可能更侧重杀死谢清发,燕落秋或许更侧重救人和将此地恢复成昔日风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并不想篡五岳,因为五岳的人与他们不容;古刹外燕落秋那句五岳易主,是真心说给他林阡的。
“我也不曾想过,谢清发因为被武功牵绊,竟将五岳交给我打理,使我对形势的把控更加有利,也令我能够方便地收拢旧臣,甚而至于我预期之外竟已经渗透进了五岳。”燕落秋修眉轻蹙,“然而,谢清发是个多疑之人,会对我与任何男人的交往横加干涉,不过他疑惑的次数越多,我澄清后便越占上风。当然,这也无异于在一根钢丝索走,毕竟他爱而不得终将生恨。”
“不得不说,你进退有度,把谢清发这样的人都吃得死死。”林阡评价道,“这样的心想事成、一帆风顺,或是你前生修福、今生有运。”
“不到最后,焉知谁是成王谁败寇这两年的我,真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不小心暴露来意,必将被谢清发处以极刑。”燕落秋说罢,林阡汗颜,是啊,你如何轻易评判别人看似简单的成功。
“两年,我一直躲在赵西风后面,不能被谢清发发现我的居心,更不可被任何人发现身世,我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死在被他强掳的混战中了,我必须麻痹自己这是真的,甚至做梦都要骗自己说,父亲早就死了,是谢清发杀死的。”燕落秋眉目间的忧郁不减,平素的明媚之美换作此刻的病弱之态,竟又是一种气韵风姿。
林阡才知道,柳林的那几个逃兵被自己捉住原来是巧合。“燕落秋父亲死在谢清发手上”,那不是燕落秋故意找人针对他林阡给情报,而是当初随着谢清发一起冲杀的万演他们确实就这么认为,所以,当然更不是对他林阡有的放矢的蒙蔽。
“谢清发却不是个能被低估之人,他放任我与风雅之士接触,我不敢确定是否对我讨好,但却绝对带着用我去收买人心的目的。在尝到甜头之后,他便抓了一大群风雅之士,关在冥狱里逼我就范,其中有些还不是魔门中人,我与他反复周旋,方才保得他们性命无忧,但随着关押者越来越多,他对我的不耐烦也便日益增长,这便提醒我愈发谨慎、警惕。甚至有些时候,我不得不顺从些,给他一句温柔的话、一个勉强的笑脸也罢。”燕落秋这般说着,林阡难以置信,燕落秋温柔的话和笑脸很难得到吗
“我一直告诫自己,忍下去,时机未到,卧薪尝胆。”燕落秋眼角眉梢一瞬尽是笑意,声音也变得至轻至柔,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他一怔,脸颊滚烫。卧薪尝胆,好熟悉的四个字,这才是真正的卧薪尝胆吧,赵西风你要不要学着点
原来燕落秋是真的要救人,也确实是田揽月那些人拜托她,有些还只是附近的无辜民众,并不完全和她一伙,她倒确实是把他们也当自己人,每一个都救了。冲这一点,他还是把古刹外油然而生的尊敬还给了她。
突然之间,又想起古刹外燕落秋说,你来了,我觉得时机也到了,林阡心念一动“我在这计划里,也是一环”
“曾经是。”她脸色微变,“去年的河东大乱,我发现谢清发功力猛涨,人也越来越多疑,计划可能赶不上变化,凭我一人之力,即使能够取信于他对他下毒,也不一定能置他于死,白虎她生性怯懦,虽然可以给致命一击,但锦上添花可以、委实难堪正面攻击之大任。父亲也非常担忧,担忧谢清发神功练成,会否不立即爆体而死,反而会在回光返照之前将我们杀尽为了计划能万无一失,我们需要有比他还强的人联合,万不得已才走同归于尽的下策。开禧二年,离谢清发神功练成越来越近,在最关键时刻,天降金宋之战于河东,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无怪乎我到吕梁的第一日,你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跟踪。”林阡冷道,终还是做过棋子。
“我知己知彼,一早就知道你是战友、能帮我将谢清发正面斩杀。事成之后,你把五岳的人带走收编,父亲也只是要这个地方而已,你俩可以各取所需可惜,世上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我调查你时,一边得知你为人仁厚、能够合作,一边却知道你竟是魔门的新主,是父亲的最终目标,真是太不巧”燕落秋一旦不饮酒了,脸上开始失去血色,此刻亦是惨白如纸,令他终究不忍地收起冷淡“还是去那边坐下吧。”
“不太走得动可以背我过去吗”她眼神闪烁,借势而上。
“可以扶你。”他不想被蹬鼻子上脸。
“好。早知你也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她虽被拒绝,还是笑脸相予,“冷月潭见过你,我便对你印象深刻,你和别的男人,真的很不一样。那时小狂侠就说,燕落秋你动了凡心。可我却无法去爱你,因为我知道将来或许会抵触你在知道你的魔王身份后,我极是矛盾,只能慢慢按照计划,一边与你接触,一边继续掂量你,走一步,算一步。兵符事件是真的向你靠近、对你示好,金宋之战我也一直站在你这边,究其根本,除了谢清发可能降金之外,更是因为我看出完颜永琏想铲平吕梁、而你却想这里能清静。你更合我的心意,相契的人确实得有一样的目标。”
“”他没话说,一则她最后一句好像又在占便宜,二则,完颜永琏若不是镐王府余孽的关系,未必真想铲平这里吧。
“渐渐地,我又劝自己说,不要再庸人自扰。你身份那样多,你若不表态,谁能知道你和魔门的关系父亲被关在冥狱里,每月只能通过宁不来与我交流一两次,消息更是比任何人都闭塞。只要我告诉你魔门的旧事,你与我父亲正面合作时,尽可能不被父亲旧臣发现身份,我不说你不说,瞒着父亲,父亲根本不可能理解。待你们合作成功了,你趁他尚未知情慢慢感化他,届时作为父亲的救命恩人,你必然有胜算令他放下反攻黔西的执念,自此陪母亲好好地在河东的世外桃源了此余生。”
林阡一怔,以为她故意帮燕平生害自己,原来燕平生那里她一直也没提过他林阡存在甚至她原本想着单方面隐瞒的人是燕平生
“直到星火湾的火行阵里,我才知你随身带着破铜烂铁,随时能打出风虎龙,父亲印象深刻,化成灰都认得。也罢,无论我们还是谢清发全都是魔门武功,你当然是用魔神的风虎龙最能克制,根本无法避免。你的身份根本瞒不住,于是也就不会遂我心愿,不太可能有那个合作感化的时间了。以父亲性子,必将直接对你出杀招,你就算不介意他是谁也不得不打,如此,必定两败俱伤。”她回忆时,难掩当时纠结,“唉,教我如何是好”
“星火湾之战以后,我就知道,一切不能按原定的计划走,既然你们只要相遇就注定争锋,那索性就不让你们相遇、不走正面合作之路了。我不想和你合作却又决裂,那感觉就和我爹娘私奔又仳离没什么两样。我想,你和我父亲或能间接合作,你杀谢清发收服五岳的人,而我不给父亲出面的机会、代他在战后秘密带走谢清发的人头和魔门的旧臣,一同隐居在雾中的世外桃源里,将来的事情将来再打算这被我更改的计划,父亲注定不知情,而那时的我心想,告诉你与不告诉你都是一样,所以你便也无需知道。”
林阡听到这句秘密带走,认为她终究存着私心“你选择不告诉他是正确的,然而你明知我不会介意、告诉我与不告诉我其实一样,既是一样,那还不如告诉我。你决定瞒着我,便不是绝对互信。”
她一愕,微笑“小阡,你是否觉得与我一见如故,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不过,星火湾之战的我们,才刚见几次面而已啊。我那样把命赌上的人,虽承认被你吸引,却不至于推心置腹。何况那一战里,我还误解你暗箭伤人虚有其名。我自认为还没到该告诉你的时候”
他一愣,这才想起那个时间点,他们还是泾渭分明的敌人为什么又把自己搭进去了好吧,林阡,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唉,我对你原本只是合作、只是各取所需的战友关系,想着允许我辜负你、只要不跟你撕破脸便好”燕落秋神色一黯,“可是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
“虽与你在枣林不到一天的相处,我却完全懂了你是怎样的人,或许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对一个来意不明的女子、一个不肯听话的麾下,都能三番四次不惜性命地救,你对预知不到的危险面不改色、对莫名其妙的规定入乡随俗、对奇形怪状的敌人以礼相待你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又不失仁慈,根本不该被区区一个河东困住。”她述说着枣林历险,噙泪半苦半甜,“我不忍见父亲对魔门的苦心经营一朝破灭,更不忍见你对天下的苦心经营一朝破灭,走到枕云台时我就在想,正面合作行不通,间接合作我不要,我不要秘密带走那些人以后和你见不到那便不如不合作好了,不需要合作着同时实现,你和父亲的夙愿完全可以分个先后,先后实现,两全其美,不试、焉知”
“怎样的先后实现”他蹙眉,她说这句话时不像虚情假意。
“先实现你的,后实现他的。因为我太了解你,你若是对我父亲的事知情,一定会主动承担多一份责任,筹谋战事之时,必将兼顾所有的魔门中人,要帮他们获得新生。可是金军在侧,五岳至关重要,你对谢清发的任何决定,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你统一河东之前,父亲的那些旧事,决计不能给你添乱。”燕落秋坚定地说,“我不想在金宋之战的过程里开启这个计划,不如等你打退金军、击垮五岳,再告诉你,求助你救父亲不迟。本来父亲就是死的,就让他死着好了。”燕落秋说话时不慎流露了她在日常生活中对她父亲也是占上风的,林阡听着这言辞的不敬不禁又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她一直不对林阡说,孤男寡女也不说,前期是对林阡还不熟悉,后来正是因为爱上他,不想给他的金宋之战节外生枝,故而不要他加入这计划,或者说,推迟这计划
燕落秋和燕平生一个月一到两次的见面,最近的一次,交谈如下
“转告父亲,大约再等一个月,我会放他。”
“宗主怕是等不到一个月,谢清发的神功,怕是十天内就会练成。”
“那就告诉他,九日后的晚上子时,如果谢清发没死、我没有拿到那块玉,便会让红莲业炎和白虎合攻谢清发。”
“小姐,您找到了红莲业炎”
“是一个最好的人找到的。”
“由于谢清发的神功即将练成,父亲怕是撑不到你打赢金军了,计划看来还需再变。但那几日我被感情冲昏了头,不想再多件事情扰你,虽然我希望谢清发是你杀死的,但是若你对五岳动手,必会为渊驱鱼,完颜永琏那般厉害,你的盟军岂非被我连累因此我决定了,这个会给你添乱的父亲,九日以后,我自己救、自己感化,甚至自己先行送走。”燕落秋笑,“之所以急中生智想起调动红莲业炎,是因为我在那时已经被谢清发打消怀疑、完全可以下毒害他,有他俩联手击杀、白虎锦上添花,不信杀不死谢清发,届时还可以想个策略嫁祸金军为你解忧。我在那时还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个计划已经彻底与你无关。当然,红莲业炎,终究是你帮我找到的,我找到他们时很高兴,难料他们被你一刀吓跑,还好墨香居被你打得塌陷,他们无家可归,终与白虎相遇。”
“也就是说,九日后,是你们原定的日子。”他看着她真心诚意的目光,难免为了先前的猜疑感到抱歉,“你心思如此缜密,这计划因为意外而数次转折,易地而处,我自问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要真易地而处就好了,我也想看见你,为了我愿意把心都掏出来的样子”她看出他有原谅的意思,唇角微翘,一双眼似笑非笑,脉脉含情,“可惜纵使五行阵都说了,你是金,克着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