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梦禅师在打坐,施主请稍等。”一个彬彬有礼的中年和尚走进了内堂,留着一位约莫十八 九的少年站在寺庙之外。
“禅师,有位少年施主找您。”
少年的佩剑很奇特,那把剑看起来很古老,却闪耀着奇异的光辉。青碧色的剑柄,青钢的剑身,白碧的剑鞘,剑身、剑鞘各有九条神龙,姿态不同,相映成辉。剑系在左肩,斜背在身后。这少年生得清秀得很,冷峻的神情,与深邃的眼窝,映衬出一张凄凉的面庞。他看起来很累,就好像随时可以垮掉。但又好像是身后的那把剑把他钉在地上一样,身骨挺立。
“你就在里面吗?”少年在心中淡淡问道。
天气很好,没有一点风声。寺庙里很安静,没有一点人声。他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心声。万籁俱寂,可剑气却隆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位老和尚从寺内走出来。
“老衲水松,敢问施主找苦梦师弟有何事?”
“大师既知我要找苦梦,还是应该请他出来。”少年斯文有礼,却又冷淡如冰。清晨的山寺中,雾气渐隆,一把剑,一个弱冠少年,清澈的声音,倔强,穿透冰冷的寺墙。可老者的心,仍是静如死水。
“苦梦禅师一心修佛,本不识得施主,也不愿受外界打扰,还是请施主回去吧。”
“入佛之人不为人,不为仙,守着陈寺却不超脱。自隐遁,不问世。为己之心而清修,为己之魔而遁世,实乃抛不下前尘自我。在下若与大师毫无瓜葛,又怎扰得了大师?若和大师有缘在先,又怎算得上扰?”
“红尘就是红尘,师弟,你又何苦骗自己?”水松大师喃喃道,“施主若执意如此,老衲也不多言。只是老衲也不过是修得一己修为,苦梦的事,也是你们自己的事了。苦梦师弟就在内堂,施主自己去找吧。”
内堂,一位中年和尚在打坐。
这位中年和尚身着纯白僧服,衣着极是整洁。和尚念完经,转过身,冲少年淡淡笑笑,眼中却佛经扫不净的孤独、萧索和寂寞。
“檀越有何赐教?”苦梦神情安和,言语清越,举止斯文淡雅。
少年却是梗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你是苦梦?”
“是,贫僧苦梦。”
“你知道我是谁?”少年吞吞吐吐。
“不知道。”
“我姓夏侯。”
“哦?”苦梦淡淡道,“施主是夏侯皇族的遗裔?”
“我是先。”
“先?‘夏侯先’,好名字。将来必成就先天下群豪之霸业。”苦梦的眼睛仍是无边空洞、萧索和孤独,眉宇之间的霸气,却仍如天边白云,无痕无影也无从遮掩。“施主这边饮茶,年轻人火气太盛,多喝茶好。”
“好。”夏侯先坐下来。
“施主可愿听贫僧讲讲佛经?”
“洗耳恭听。”
“不用洗耳,把心放下来听就可以。”
一整个上午,二人没有说任何事,夏侯先只是听苦梦讲佛理佛经。苦梦讲得很多,却也讲得很浅,故事告诉他了,道理说出口了,就不多说了。他不时倒杯茶给夏侯先,“有时茶比道理更能静化人心,可有时任何事物都不能净化人性。”
“人性本是黑暗,又何必要净化?”夏侯先道。
苦梦眼中仍是空洞、萧索和孤独,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温柔。不同于他身上难掩的霸气与高傲,那份温柔一直未曾有人看到。
“光明,只是世人追名逐利的幌子。黑暗,也是人逃避寂寞的避风港。当你执着于绝对的控制时,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是伤害己心的利器。名利与寂寞,都让人堕入修罗。”
“你堕入修罗了?”夏侯先问。
“没有。”苦梦淡然而坚定。
“三十年前,先父夏侯容贵为大魏朝定远侯,夏侯一族百余年前就已然没落,可在朝中仍然没人可小视,仍是雍容显赫。”
“那本就是一种亵渎,对夏侯一族而言,身为人臣、甘于平庸本身就是一种屈辱。”苦梦淡淡道。
“先父乃江湖中五十年不出一个的奇才,六艺俱佳,精善奇门遁甲之术,所学武艺之博,已无人能出其右。其博览古今,学识渊博,古文、兵法上的造就,更是曲高和寡、凛然于世。”
“天赋异禀。”
“可也天妒奇才。家父五岁身染奇疾,双眼俱盲。”
“幸哉。”
“此话怎讲?”夏侯先问。
“如果令尊不是眼有奇疾,以其才情和家底,大魏皇帝又怎容得他?他又何来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机会?又怎有机会统帅千军,直逼京师,令大魏皇帝落荒而逃?以令尊的才情,有无明目,本就不重要。”苦梦神情温和,又给夏侯先倒了一杯茶,“茶若泡不开,怎地喝都是无味。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先父乃是骄傲之人。”
“你又何尝不是?”苦梦诘问。
“骄傲伤人。”
“人更伤人。”苦梦淡淡道,“不必执着于伤与不伤,人生本是一场梦,梦中,有人分享即可。”
“分享什么?”
“你说呢?先儿。”
“爹……”
苦梦空洞的眼角,终于流出一丝眼泪。一个人,孤独、萧索、寂寞,他虽然骄傲与霸道,可他的灵魂也有牵挂。他的骄傲让他不甘,不甘屈尊人臣,不甘泱泱古月只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只是平庸的尊贵。“只可惜夏侯公子是个瞎子。”他不屑内心的寂寞被人怜悯,如同苍鹰不屑世俗之笼。
“这把剑,你要给我?”苦梦淡淡道。
“不,帮我铸一个新的剑身。”夏侯先说。
“哦?”
“把剑藏起来,然后另铸一个剑鞘。”
“为何?韬光养晦?”
“不。不必问。”夏侯先坚定道,“帮我收着这白碧剑鞘,若有人拿着这把剑找到这里,帮她开这把剑。”
“女子?”
“女子。”
“无边修罗道,走过才知道心在哪里。”
“你在这里修佛二十年,可是要赎罪?”夏侯先问。
“不必。”
“你自觉无罪?”夏侯先接着问。
“有罪就有罪,自觉有罪,就停下来,所谓赎罪,只是世人给自己一个解脱的借口而已。你犯下的罪,无法洗也不必洗。”
“我觉得我有罪。”夏侯先低下高傲的头颅。
“为何?”
“无法履行诺言。”
“你娘过世多少年了?”苦梦问。
“四年。”
“果然是四年。”苦梦给自己倒了杯茶。
“哦?”
“四年前的一个清晨,我在打坐之时,突然觉得生无可恋。”
夏侯先不语。
“可我依然活着。”
夏侯先看着父亲空洞但柔情的双眼,手中握着那把要给她的剑。
“因为我知道,她希望我活着。她知我骄傲,她知我孤独,她知我寂寞,她知我知道她的灵魂一直在我这里,她知我知她收容着我的灵魂,无论她去了哪里。”
“世人皆说你们不伦。”
“何为‘伦’?天道为‘伦’?天又是什么东西!”他的眉宇之间仍是绝对的霸道与控制,未曾改变。转瞬间,又是淡淡的温和,“先儿,你爱她吗?”
“她?”
“将来拿着剑找我的女子。”
“爱。”夏侯先不带一丝犹疑。
“可是一定要离开她?”
夏侯先不语。
“如果可以,你一定要回去找她。我不知道你和你娘去了哪里,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这里等着。”
“可你方才……为何不愿见我?爹……”
“不知道。”
苦梦空洞的眼睛,好像真的飘向了远方。
“茶凉了,再倒一杯吧。”
“剑多久可以铸完?”
“七天吧。”
夏侯先眉宇踌躇,而后又展开。
“美丽的心灵开出沁人心扉的希望,即使双眼什么也看不见。”苦梦摸摸夏侯先的头,“我虽看不见你的脸,可我看见了许多许多……”
夏侯先一头扑到父亲的怀里,无声地哭着,不知是为了相聚还是别离,为了生离还是死别。
“我会回去找她,爹,只要我活着。”
秦芸站在玄云寺外,静静地站在先让她来的地方面前,看着一草一木,听着风,听着自己。
一个小和尚出来,说:“女施主请,师父在里面等着。”
“小师父,我需要另寻地方住宿吗?”
“不必,出家人四大皆空。施主觉得方便即可。”小和尚淡淡一笑,斯文有礼,“寺内有些斋饭,一会给施主送到房内。”
秦芸随着小和尚一路走着,到了正厅内堂,一个中年禅师在打坐。小和尚示意自己先去火房做饭,让秦芸自行进去。中年禅师一袭整洁的白衣,背影中带着一丝温和的萧索,口中念着静人心绪的经语。不知为何,听到那个淡雅的声音,她便觉得心有种难得的宁和。这玄云寺并不难找,看起来却绝少有人来。大概人,都会去盛名在外的地方吧,即便是参佛求道,也定是去少林、武当这样威名显赫的地方。
微笑。
淡然而温和。
当那个中年禅师转过头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个长者的微笑。他的微笑好像告诉她,这里一直等着她,等着她在外面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来这里躲一躲或者住下来。她拿出那把剑,不说话,只是双手奉上。长者的微笑却不语。
他见到那把剑,心中默然无声,空洞的双眼中一丝一丝的莫名惆怅,“先儿,果然还是离开了。”他心中黯然无声,对着秦芸,也是默不出声,只是接过剑,倒一杯茶给秦芸。
“茶对身体好。”秦芸说。
“对,多喝几杯。”苦梦语。
“剑身几天可以除掉?”秦芸问。
“七天?”
“七天?”秦芸皱了一下眉,“好,在腊月二十二之前赶到华山就可以了。”
“为什么?”
“那天是我生日。”秦芸笑笑,天真烂漫,桀骜跳脱。
“那我可以先拿过剑鞘吗?”
“到时一起给你,你先修养,静心即可得道。”
“好,谢谢大师。”
“施主……”
“怎么大师?”
“你可有家?”苦梦问。
“没有。”秦芸答。
“想以天地为家?”
“不想。”
“那……”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拿着这把剑,去华山!”秦芸道。
“跟芊芙一个脾气。”
“芊芙?大小姐?”
“先的娘,我妻子。”
“你就是夏侯容?”秦芸骇然。
“怎么,不像?”苦梦,“还是我长得太冷漠?”
“先的爹……很高兴认识你。这把剑,我是不是想送给谁送给谁?你不需要吧?”她依旧烂漫天真。
“呵呵。”苦梦很喜欢这个女孩,她真的很像芊芙,更像先,或者说想他自己,像她自己。
“先见过你?”秦芸言语间带点爱意。
“见过。”
秦芸微笑,笑得特别孩子气,温柔而娴静。
“姑娘笑了?”
“嗯。”
“为何?”
“因为先一直都很想见爹,做梦都在喊着……爹。那次他受伤回来,昏迷的时候,一直都在喊爹……”
“你们成亲没?”
“本来要。”
“有意中人了没?”
“有,是爱人。这次就是要去找他。”
“华山派的?”
“华山派的冷缃。”
“我曾与华山派的女侠邱凤鸣一战,后辈之人,便不识得了。”苦梦道,“他的剑艺可比得上邱凤鸣?”
“华山派只有张桥心一人在剑艺上快超越邱凤鸣,而他能超越一切人,只是时间的问题。”
“邱凤鸣剑艺虽高,却不得剑道。”
“哦?”
“此人孤高绝傲,视剑为命,嗜血成狂。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乱臣贼子、邪教妖孽的血,她则必成江湖第一大魔头。心中有魔,怎可成道?”
“你和莫叔叔说得一样,人要有心,剑要有道。你与她之间,谁败了?江湖上从未提及此事。”
“我从未败过。”苦梦言语间淡定、骄傲。
自从二十年前秘密败给夏侯容之后,江湖中人还是叫邱凤鸣华山凤鸣剑客邱女侠,她却不再入江湖了。江湖中还是奸佞当道,她却不再卫道。她也不再嗜血,也并非是因为心魔已除,已成剑道。邱凤鸣还是邱凤鸣,可她心中那把剑却不是那把剑了。她孤高绝傲的剑有了瑕疵,除奸卫道变得不重要,血也失去了让她舞剑的魔力。她一心想要寻找一个继任者,继承她的剑,让她的剑重放光耀,不输给任何人,不受任何世俗与人心的驾驭和羁绊!在她看来,张桥心就是剑,剑就是她的一切!
“你的他呢?”
“他常常败,可他不服输。”
“不服输就好。你也早点休息,这几天修养一下。我这里有几本佛经,你也拿去看看。”
“好。”
“给你这个。”
“这是?”
“神山玉佩。”
“那是什么?”秦芸拿过,带着一丝顽皮的微笑。
“芊芙留给我的。”
“你不留着?”秦芸带着一丝惊愕。
“不需要了,你拿着吧。”苦梦低下头,继续诵经。
佛前修得一日清净,爱人却是一生陪伴。
“我曾经问自己先是不是已经死了?在我看见他尸体很多年以后,仍是这样问自己。”芸,回头说。
“你觉得呢?”苦梦反问。
“是。”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我,我不是他,所以他死了。”
“你明白。”
“对,我明白。我和先是一种人。我们虽然感叹自己是天煞孤星,可是我们不服输。我们虽然觉得一定会和爱人分离,可是我们一定不听天命。我们虽然有时不珍惜生命,给自己过沉的负担,但面对死亡,我们从不缴械投降。面对爱情,不懈追求。我们都渴望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改变心中长久的悲哀,江湖的悲哀,人心的悲哀!我心中无悲哀,我有我的爱人!”
“你真的明白。”夏侯容笑笑,不再诵经。人的心已经沉下了,又为什么要麻烦佛祖?
“对了,你知道‘邂逅’和‘收获’的不同吗?”夏侯容问。
秦芸笑笑,不语。
天真烂漫,桀骜自信。
他也在笑。
他的心,是不是已经打开了呢?
爱人的骄傲与执着,爱人的理解与信任。
亲人的哀愁与不屈,亲人的思念与支持。
还有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
游龙曾会入海,碧海终究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