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目录:再生缘|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在太原见到故人,真是快事一件!更何况这故人正是自己的恩师兼忘年挚友玉莲居士。这居士,九年未见,却仍是气色红润,步态轻盈,全然不像个花甲老人。

    但他的确老了,白衣素服中,更显苍白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事故与沧桑,只有岁月。岁月在他的双眼中,安置了太多淡然,以至于那双眼,少了许多神气。

    冷缃总是觉得像像玉莲居士那般厉害的角色,本应是个神气的人。但他偏不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拿剑的缘故。玉莲为人,只若清风皓月,玉莲之间,只是苍月追思。可今天,冷缃却见到了那把“情人剑”,看见玉莲居士的“剑在身,人在心”!玉莲居士背后剑筒的那把剑,朴实平和,却放着难以言语的“气”。

    是岁月的执着。

    尘封了二十年的剑,仍在他心中留有一个执着。

    寂寞了三百年的雄心,仍在天山每个子弟心中印有烙印。

    都说那天山雪莲二十年一开,而天山人的心与正,却是百年不灭的忠诚。

    三百五十年前,周太祖华有鸣杀义兄南风也,篡权而立,镇远大将军长孙灵雨义愤难耐,欲挥军南下,攻回京畿洛阳。他却止了,那时社会已是连年征战,五十年未有停歇。那华有鸣虽于兄不义,却是个治世奇才,不甘雄才大略屈居人臣……长孙灵雨虽愤其不念义结金兰之义,却知盛世太平的可贵。那时,南燕皇室已然凋零,攻回去……他无心无才,做那天下共主。

    他只愿与秋棠共居一生,而那秋棠却是在南燕灭亡那天,上吊自杀了。

    “生无再聚,便死了,也是你的人。”留此一句,秋棠了然,灵雨漠然。

    而秋棠之父秋义臣,南燕的龙图阁大学士,南燕史官,写过南燕最后一笔史书,便也自尽了。

    “南燕兴盛一时,历代君王虽未有千古功业,却均仁德宽厚。

    华有鸣弑君杀兄,治世虽易,治心难矣!”

    功过是非,后世评定。

    人心得失,天知地知。

    那些往事,都是故人的。天山历代先哲,江湖世事豪杰,而他心中,只有一个往事。

    “缃儿,这些年,你的剑精进了。”玉莲笑意淡然。

    冷缃未语言,手中的剑未动,只因心未动。这些年,他觉得那些本来渴求的夸耀,变得淡了。不知是习以为常,能平常心对待了,还是寂寞了,觉得索然无味了。连手中那把童年玩伴赤黑软剑换做了华山至宝寒铁怒剑,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平常。

    他也笑笑,只是平常。

    故人的笑,勾起往事重重。

    “她本是个江湖儿女,而我是朝中显贵之子。她会三脚猫功夫,而我文武都不行,就是贪玩贪女人。她闯她的江湖,我玩我的山水。相遇时,我本没看上她。只是天性风 流,对什么女子都爱搭讪。她倔些,便逗她多些。她嫌我风 流纨绔,本也没有看上我。可又不知怎地,对我常忍常怜又终不愿离去。当我玩够了要回家之时,她却说,她等我,她知我现在就是如此。她没说,但我知道她是说我这般风 流不羁、不务正业。但她会等我,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也许一年两年。跟她说别等我,她却不听。她天性倔强,认死理。像我这种世家子弟,自是有我的命,我甘与不甘,也是如此了。放 荡也好,真的逍遥自在也罢,都是那么一生。她跟着我做什么!我说,别等我。她真的不听。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闲情,浪费在我身上。我本欲去岳阳找我一个相好,演一出戏,气她走算了。所以,那几天,我对她特别好。是真的想对她好,觉得快分离了,总想在她心里留下些什么。怎奈,路上杀出一番土匪。她却是让那些人杀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人为何不连我也杀了……至死,我都没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那心中尚未实现的欺骗,是她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我终是不知,是骗了她好,还是没骗她好。”

    情人之间,为何总是充满无知无痕的欺骗,乃至分离仍不知,错的不是怎样骗、骗什么,而是本就不该欺骗。

    “她走了之后,我就别了家,四处晃荡,终于有一天到了天山。”

    玉莲沉寂多年的回忆,开启眼角一丝泪。

    是悔恨,是思念,终是不知。

    “师父收了我,跟我说,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忘不了的人,就不要忘。不要问自己你是爱她,还是对不起。你的她想你好,你记得,你该好好对自己就好。我觉得很对,就在天山住了下来。一住就未再出来。”

    “居士,你在天山多少年?”

    “三十年,今年整整三十年。剑成二十年,也放置了二十年。她属羊的,若活着,也有四十九岁了。”

    “居士,你手中的那把剑,还拿得起吗?二十年了。”冷缃眼睛已然红润。

    “从未放下。”

    剑与人,从未放下。

    从未放下,却已然失去。

    “其实剑和人有区别吗?人在的时候,喜欢她给你的一切,却不愿对她付出爱,说只怕她是镜中花,而自己则必是水中月。人不在的时候,说,东西比人好,人走了就渐渐忘了,东西却让她的面孔与美丽依然清晰。等渐渐再无那人音讯的时候,觉得东西也是痛,却不忍丢弃,因为人生只剩下回忆种种,丢了,就真没了。事到如今,我却知,东西和人,没什么区别,因为你心放不下,剑和人便是一样的。放都放不下,又为何骗自己忘记了,或无须忘记?人生最痛苦的真的是被最爱的人遗忘吗?生离死别已然是悲恸莫名,痛苦至极,为什么不自己改变这一切呢?”

    居士的话,像一把梭,扎进他躲在红尘的心。

    那颗心,依然为她而跳。

    那把剑,依然为她而动。

    那个人,定是寻她无异!

    此时大约已是春逝夏至,漫野桃花,如山间银铃,在春日的阳光下发出沙沙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