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目录: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宋郎生那个眼神瞧得我浑身不自在。

    当然令我比较困惑的是,他现下这般站立船头岿然不动的模样,分明无所惧了,怎地已经不怕坐船了么?

    前方不远是西毗港,设漕运码头,我们这几船画舫原定在此歇脚,沿路都有茶肆酒楼,待靠了岸,众监生博士疏疏散散下船去熟络熟络,约莫一个时辰后再集中回画舫。

    我踏岸后朝水湾看了看,宋郎生坐的小船也停靠下来,他一身灰布衣不惹眼,只背一小裹包袱系有一剑,风尘仆仆,几乎没人发现他正是当朝驸马兼大理寺卿,如此低调而归,不晓那狱案处妥了没。

    我颇有些忐忑的端在那儿,踌躇要否和他解释在此的原因,又恐旁边有人察觉而暴露身份,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正纠结间宋郎生迎面行来,我再三斟酌下,朝他投了一个微……微的傻笑。

    旋即,擦身而过,他瞄也不瞄我一眼。

    我诧异回转过身看他背影,心中直打鼓,貌似方才在船上他只望了我一眼,之后便视若无睹了。所以,这家伙是见我一身儒衫,不愿揭穿,才故意假作陌生人么?

    我环绕四顾,见各监生悉数散开,陆陵君也随李大杜二苏三他们上了就近的茶楼,便拖开步伐,亦步亦趋的跟着宋郎生。

    宋郎生恍若未觉,步往前方的驿站方向,我挠着头,这个不靠谱的驸马在此时突然出现是作甚,各种谜团不解吾心难耐啊……

    下定决心后,我小跑越过他,转身,盯着他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宋郎生顿下脚步,挑了挑眉毛:“原来公主是嫌我回来的不是时候,且安下心,我不会烦扰到你的好事。”他说完拂袖拐个弯,直拐入驿站的马厮处,我拦住他,道:“诶我说你,你是不是特喜欢给我留下满腹疑虑后潇洒走人啊?”

    宋郎生微微别过脸去,若无其事的把包裹系在挑中的一匹马鞍上。

    我无力揉了揉眉角,直觉告诉我他满脸别扭的模样必然是在找人较劲,再一琢磨,这矛头或许大概堪堪指向本公主了。

    宋郎生与驿站的人交接妥当后拉着马儿就要走了,我拉住他的马缰绳,道:“上回的事还没了结清楚,你现在这又是在闹什么矛盾?”

    “上回?”宋郎生冷峭一笑,“公主便这般巴望着拿到和离书么?”

    和离书?是了,我竟忘了这桩事了,合着他还在为此耿耿于怀。我道:“我并无此意,我只是……”

    “我没有精力同公主在此虚度光阴……”

    我恼了,“什么叫虚度光阴?我自有重要的事……”

    “如果公主所谓重要之事就是和一些所谓的人在此畅谈风月……”宋郎生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那我也无话可说,公主自便。”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蹬上马挥鞭,扬尘而去。

    我摸不准他的所思所想,只觉得过去没能看透他,现在更看不明白,不管过去现在,他总有堵死我气死我的本事。

    从驿站出来正想回找陆陵君他们,见方雅臣伫于岸边,遥望湾湾深水之上的一艘巨轮,正是韩斐漕运的官船,官队押着货粮监督着船工上上下下,韩斐的红色官袍在艳阳下随风飞扬,我虽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想,这样的人不知在方雅臣眼中是否已融为了一处梦中亦难平之景。

    我走到方雅臣近处,此刻韩斐似乎发觉了我们,他们二人四目交接时,我只觉得方雅臣如千古寒潭的眸子浸出某种哀伤。

    这样远的距离,却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离的最近的时刻。

    我心中长叹,所能做的也只限于此了。

    当那泊到岸边的官轮缓缓驶开,方雅臣这才恢复了往日那般古井无波的的模样,她见我在看她,亦无多言,轻轻颔首为礼,便转过身而去。

    后来过去很多很多年,我都不愿再回想起接下去的那一幕。

    就在转过身的一瞬,身后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一声紧接着一声,震到地摇,憾到心颤,那艘巨大的官轮由船头至船尾在几声巨响后燃起大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大半片天,烟雾弥漫,漫黑了万里晴空。

    这始料未及的一幕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僵着身子迈不开脚步,眼睁睁看着那艘巨轮上官兵们船夫们的惨叫不止,大火焚身随之跌入深水之中,其景惨不忍睹。

    在恢复理智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去寻找方雅臣的身影,来来往往的所有人都乱了方寸,但见她飞快奔上画舫,不知想要做甚么。我心惊肉跳的跟紧她,方一踏上船就动了起来,待我跌跌撞撞找到人,只见船舱内方雅臣手举长剑向着船夫,命他以最快速度驶往巨轮处。

    方雅臣举剑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唇色发白,眼眸中透着一股决绝,我强自镇定下来,道:“这里有我,你去甲板上看看状况。”

    方雅臣点了点头把剑交给我,飞身离开船舱,我见她离去,哐当一声丢下剑,对使舵的船夫道:“不要靠离的太近,隔着一段距离就停下。”

    见船夫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我这才离开船舱奔往甲板,与方雅臣共睹眼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只消这么片刻,轮船已然陷入茫茫火海中,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们还能感受到火光刮来的汹汹热气,渐渐的,连人声也听不到了,天地间之除了噼噼啪啪的轻响,寂静的就如坠入深渊。

    方雅臣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全身僵木,如泥雕一般,但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那么一瞬,她露出了一丝笑容。远处的风吹来,她衣袍飞扬,神情,竟恍如一个飘零的幽魂。

    她一步步往前,往前,景象之诡异差些让我却步,我揪住她的手腕,道:“你要干嘛……”

    方雅臣没有回头,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我要去找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韩斐。

    我哽了哽,道:“他死了,你找不到他的。”

    方雅臣回过头来,惨然而笑,“正因为他死了,我才要去找他。我总归可以在他面前褪去伪装,可以在他面前哭,可以在他面前笑,可以告诉他我爱他,为何现在还不让我去找他?”

    她挣了挣,我不放手,道:“因为人死了就死了,不论你想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即便现在去找他,用生命的代价去找他,他也不能感觉到了。”

    方雅臣的眼睛愈发的迷茫起来,我想,此刻的她,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我,只看得见漫天漫地的火光。她低下头,以手掩唇,忽地吐出一口血来。

    我震了一震,眼眶红了,“你不要这样……若是难过,你可以哭出来……”

    方雅臣吃吃地笑了起来,眼中火光闪烁, “公主,自我爹死后,这么多年以来,我再也没有哭过,再也哭不出来了。心已死,泪已逝,你可曾明白?莫问我悔不悔,我只知道,他死了,我不可能活下去,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一直只为他一个人跳,不管因恨,还是爱。”

    我逐渐放开她的手,对她而言,在这儿随韩斐而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方雅臣浑身颤抖的走向扶栏,她想要坠河,然而悲痛令她失去气力,几乎连翻身也办不到。她费力的撑着手,几次跌倒,几次爬起。

    终于,再一次,她没有跌落尘埃,有一双手抱住她,有一个人,紧紧拥她入怀。

    是韩斐。

    我轻轻一叹,韩斐,这个一直睁睁看着一切,看着方雅臣的笑,方雅臣的悲,方雅臣的痛,是不是再也装不下去,看不下去,镇定不下去了。

    韩斐将她颤抖的身体圈入他同样颤抖的怀中,沉声唤道:“雅臣”

    那声音,承载着连大地都载不了的痛楚。

    方雅臣听不到他在呼唤她,甚至感受不到他,自顾自的欲要爬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已经关上自己的心门,把整个天地都隔绝在自己的世界外了。

    下一刻,韩斐更加用力抱紧她,俯身,吻住她。

    我不知道此时的方雅臣在想什么,但是,她逐渐放弃挣扎,那微睁的眼角,慢慢的,慢慢的,渗出泪。

    这一滴泪落,心结亦开。

    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是上天定好的,他们彼此没有比对方更适合自己的人了。

    方雅臣哭了许久,确认眼前这个韩斐不是冒牌货后,方问:“你……怎么没死?”

    韩斐道:“这些……俱是公主的安排……”

    方雅臣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我无奈的瞥了韩斐一眼,道:“你话莫要说一半,不知道的,以为这火是我指使人纵的呢……”

    昨日与韩斐商讨到运粮一事,他恐有人会阻拦水路,便计划假走漕运,实则米粮已分散四方运走陆路,待后齐聚。只是这样一来,需演一场沉船的戏码。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到灾粮尽毁,他亦随之而亡。

    我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幸运的是,韩斐为作好准备,在轮船驶出时就偷偷潜回躲在画舫上,方可逃过一劫;不幸的是,竟然真有人要毁掉这艘货轮,令那么多无辜的生灵葬身火海。

    待听完韩斐的解释,方雅臣久久不能平静,我叹道:“我故意带你来,是想让你在看到他死去的那一瞬,明白自己的心,明白活人的可贵。只为这漫漫长路,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若不能好好的把握当下,或许,就只能用那具行尸走肉渡过这毫无欢愉的一生。”

    方雅臣默默地听我说毕,轻叹一口气,推开韩斐,退后一小步道:“但若和他在一起,昔日的那些仇和恨亦是无法忘掉。”

    韩斐有些着急地道:“我……我会努力让你忘掉……”

    “忘不掉也无妨。”我道:“之前有个人告诉过我,爱恨交织也是个不错的相处方式。总之你们了解了对方的心意,之后种种,从长计议。现下就不要眉来眼去,收敛点做正事……”

    韩斐蹙眉肃然道:“当务之急,是查出这起爆炸究竟是谁下的狠手……”

    我和他同时转向轮船方向,不得要领之际,忽听方雅臣高呼一声:“小心”

    我感到背上被人用力一推,脚力不稳踉跄了一下,再回过身时但见方雅臣张开双臂挡在韩斐身前,肩上堪堪中了一箭

    船舱里,船尾上,像是变戏法一般窜出十几个人,有人手持刀,有人手持弓箭,眨眼间,将我们圈在中央。

    韩斐大感不妙,抽出腰带一甩变为软剑,拦在我们跟前,对那群人道:“来者何人”

    那群人岂会与我们多费唇舌,二话不说持剑袭来,韩斐软剑使的十分高超,数招下来且占上风,然而寡不敌众,余下几人便朝我们逼近,方雅臣一手扶着肩膀受伤的地方,鲜血渗过指缝滴落,但她仍坚持站在我跟前,在我耳边游若细丝地道:“殿下,若我们撑不住了,你便跳下去。”

    她说完伸手解下玉冠上的发簪,机关一摁,发簪尖出数寸,犹如匕首,直指那群人,凛然道:“那船也是你们毁的”

    殊不知,方雅臣摘下发簪,长发随风飘扬,那群刺客见状,有人惊呼:“密报果然无误,果然有女子扮男装,她就是襄仪公主。”言罢,与韩斐混在战圈中的刺客亦跳出来,往这里逼近,韩斐一个纵跃落在我们跟前,喝道:“你们是来刺杀公主的?”

    那群人中为首的人言简意赅地道:“奉命行事。”

    我思绪陷入一片混乱,脑中想了好几种可能,不知此回又是谁要取我的命?正彷徨间,臂上忽地一阵刺痛,方雅臣手中长长的发簪刺入我的肉骨,她恶狠狠地道:“原来是你这个叛徒”

    我被这尖锐的疼痛出一身细汗,“你在说什么?”

    方雅臣吼道:“是你带本宫上这艘船是你向人透露本宫的行踪你……你这个混账”

    混账……现在这是什么混乱的账我怎么完全不会算了?

    那为首的刺客看向我,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里应外合的国子监生。”

    什么里应外合?

    不等我反应过来,韩斐怒目而视,剑尖直刺向我的脸,我避之不及,为首的刺客反倒帮我拦住这一剑,把我拉向他们这边,哈哈笑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

    这句话让我把混沌的线索串成一线。

    有人事先得知我女扮男装混在国子监中,并与国子监的某人串通在一起,企图今日刺杀。这群刺客不知襄仪公主的面貌,只见方雅臣是女子,便认定她是公主。

    而方雅臣……她方才就猜中了这些,她故意假装是我……目的是让我脱险,殊不知这般,反倒令她陷入困境……甚至韩斐也将计就计,与方雅臣一同配合,只为保我一命

    这两个疯子他们何必救我?他们……他们不在乎彼此的性命了么?

    我的眼前一片朦胧,眼睁睁看着他们与这群刺客厮杀在一起,身中刀上剑伤,鲜血越流越多……他们两个……明明如此相爱,经历了那么多,终于,终于能够冰释前嫌,终于快要在一起了……竟然要为了我……

    我当如何是好?

    我迷茫环顾,不知何时画舫已然驶离岸很远的地方,湍流愈急,四下无人,孤立无援。

    我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属于襄仪公主的佩玉。半年前我在京衙冒认公主用的是一块劣玉,但之所以险些能够蒙混过关,只因我当时下意识选的玉与真正的监国公主佩玉相差无几。

    后来,驸马把真正的玉交给我时叮嘱,这块玉是必要时候的救命符。

    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把它拿出来,是催命符。

    我缓缓退后,缓缓的解下发髻,装作不经意间,把玉佩丢落在那群刺客眼前。

    要救他们,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告诉那群人,我,才是襄仪公主。

    ——本章未完我要去看步步惊心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