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皇贵妃倒底没能撑的过去，隔年春天去了。
去之前康熙在一旁陪着，看她拉着胤禛胤禩的手，殷殷叮嘱要兄友弟恭，要守望相助，云云曰曰，说三句咳两声。胤禛胤禩轻声应下，面上强自撑出一片笑颜，转身出了宫门就红了眼眶。
还是胤禩好些，一手抱着小十三，一面转身安慰：“四哥，佟佳娘娘定然也不希望看到你为她这般伤怀的，她待你本就是极好的，怎么也不会想让你为她伤心。”
胤禛根本连口都不知道要怎么开，怕一开口就哭出来，胤禩的记忆中那个冷面四哥那里有过这幅模样，到底心下不忍，把小包子十三丢给随侍的小太监，拖着胤禛跑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凉亭。
“哭吧，我不笑你。”
胤禛听见胤禩的话，有些不解的抬起头，正对上那人平和的目光，带了点关切，带了点无奈，带了点纵容，和皇额娘平日里看他的目光颇为相似，不禁意间，眼眶里就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他急着要擦掉，抬手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胤禩见了，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他哭完了这一场，拭去了两行清泪，才淡淡道：“四哥，我们回去吧。”
胤禛点头应了一声，拉着胤禩的手开始往回赶，胤禩颇有些纠结的想要叫他放开——就算我这辈子没打算和你对立了，也不表示我可以毫无芥蒂的和昔日死敌一起手拉手去祭奠先后啊喂！
但是…看着少年还红肿着的眼眶，胤禩挫败了。
算了，下不为例吧……
凭心而论，佟佳皇后待胤禩其实却也是极好的，她去了，八爷也不见得就比胤禛好受太多，毕竟，这后宫之中，能有个真心待自己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算是难得了。
祭奠期间，八阿哥手抄了几部经书打算烧去给佟佳氏，上好的宣纸上八爷的字迹大气磅礴与潇洒飘逸兼而有之，勾折撇捺都很是漂亮，看似温润内敛，实则风华凌厉，实在是好字。
当然，八爷把自己关在房里抄这些经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胤祐作陪——反正都被发现了，再瞒着他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过八爷现在在上书房的先生面前，正在努力“改善”自己的字体，数月勤练之下，终于，先生说了“八阿哥的字是越来越好了，集了百家之长，颇有自成一派的味道”。
胤祐翻看着那一页页的佛经，实在有些无语：“我说，老八，你亏心不亏心，这字可比你在上书房练给先生看的还好上四五分呢，可除了佟佳皇后，就没人看的见了啊！”
“无妨，”胤禩抄完最后一段《古兰经》，搁笔抬首朝着胤祐浅浅一笑，端的是温良剔透，淡泊儒雅，“不是还有七哥你么？”
胤祐：“……”
爷当时怎么会觉得这是只菜肉兔子呢？这分分明是得道千年的九尾银狐啊！！！
胤禩抄好了经书，隔天就抱着十三拖着老七，带着路上“偶遇”的小九小十，去给佟佳氏守灵尽孝。到了灵堂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自家四哥跪在灵前，腰杆挺得笔直，头微微垂着，左手拿了本经书，右手转着佛珠，一派虔诚。
“四哥。”胤禩轻轻唤了一声，
胤禛微微一颤，却是没回头，只低低应和了声：“嗯，小八啊。”
胤禩于是放了胤祥下来——三岁的小包子自己早能走了，不过贪着他家八哥抱着舒服，八爷平日也是个宠孩子的，就随他去了——也不多话，走到灵前去，把火盆取来，一页一页经书慢慢烧着。后边几个看着这阵仗也不敢多言，在胤祐的带领下，集体跪在后面心中默诵着佛经为佟佳氏送行。
胤禩那里堪堪才把最后一页《般若经》烧下去，殿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德妃娘娘到！”
德妃抱着胤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满屋子人安安静静的跪着为佟佳氏送行，没一个理会自己的，再看胤禛那小子跪得尤其虔诚，当下心里就不太舒服。
胤禩眼看着他手抄的最后一页的《般若经》在火盆里烧成灰烬，感到乌雅氏身上的凉气一层一层朝外散出来，再瞥到胤禛不动神色的微微蹙眉，不由得心下暗自摇头。其实，老实说，作为一个学习“非正常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出身的人，他还是很感兴趣这对怪异的母子关系的。
但是，当然，不是现在！
胤禩缓缓起身，手捧着香走过去，把香递到德妃面前，道：“德妃娘娘也是来看皇后娘娘的么？先上柱香吧。”
德妃怀里抱着小十四，蹙着眉正想着拒绝，就觉得眼前孩子的目光里霎那间闪过一道厉芒——区区一个后宫女子哪里受得了昔年八贤王这样瞬间的狠绝——当下下意识的把小十四递过去，又接过了香来。
不上香是不行了，乌雅氏于暗处瞥了一眼把十四安抚的顷刻间就安静了的八岁孩童那副眉眼淡淡的样子，不由得微微蹙眉——刚才莫非是错觉？
胤禛倒是心无旁骛的诵经，这会儿已经把《般若波罗蜜心经》诵过了两遍，就当是没看见德妃。
当然，如果可以，德妃显然也很想当没看见他。
可惜，不行。
于是一众跪在后面陪着诵经的小孩子就看乌雅氏微微蹙着柳眉，似乎在犹豫。
要说她就不该有这个犹豫的动作，这一犹豫，胤祐已经带着几个小的转身过来请安了。
“胤祐/胤禟/胤珴/胤祥，请德妃娘娘安，德妃娘娘吉祥。”
“起吧。”德妃看着这几个小的，发作不得，于是又转身去看抱着小十四的胤禩。
八爷是什么人？当年九龙夺嫡里过来的！对面的人一挑眉他都能从那里面转出九曲十八弯来，然后再按着多年心理学的研究经验，把那些弯弯绕绕的删删减减，最后留下的十有**就是那人的真正意图。
德妃想发作他，那一转头，总是要装装样子的停顿一下。
可惜，她这一装样子，又错失了时机。
“德妃娘娘，十四弟似乎已经睡了，这里阴气重，怕寒气也重，要不还是先把他送回去吧？”胤禩敛眸垂首，全然一副“好哥哥”做派，再看他怀里的小孩子，果真是睡的正香，安安稳稳的模样简直比在亲身额娘的身边还舒服——好歹八爷也是当过一辈子父亲又当了一辈子叔叔的，那个袁旃又是个什么都不管的性子，当年大侄子被他带的都快喊他“爹”了，这些日子照顾胤祥也照顾的颇有心得，哄孩子真真是轻而易举——德妃这原想要教训他“不敬庶母”云云的话也就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了。
揽过小十四，还要咬着牙道谢，又瞪了那个跪在灵前仿佛自己是佟佳氏亲生的似的儿子，终于还是抱着小儿子走了。
胤祐几个看这乌雅氏走远，胤禩还待要继续烧经书，就听小九道：“八哥，你要小心，爷看德妃娘娘怕是不喜欢你。”
胤禩倒是混不在意的扯了扯嘴角，算是应下了。哎，小九啊，你这个“不喜欢”还真是给八哥留了面子了啊，爷看着明白着呢，那女人的眼神，那就是红果果的鄙视啊！不过…鄙视又怎么样？爷当年最常接受的就是这个目光，接着接着就习惯了——连个小太监当年都鄙视过爷，当然，那个小太监几天以后就“一不小心”感了风寒，死了。
不过，额娘呢…胤禩抿了抿淡色的薄唇，眯了眯眼睛。他最近在康熙面前可算是留了个好印象了吧…那么，额娘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要再受那么多委屈了吧…
胤禩看着眼前火盆里，火光摇曳间又烧了一部《金刚经》。
转眼间发现胤禛正看着他，轻轻对他说了声：“谢谢。”
胤禩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太在意——四哥啊，你要是真心感谢弟弟，日后登基，可要记得给弟弟留条活路吧，至少…别让小九小十也跟着弟弟受苦就好…
“一切幻影皆泡影，应作如是观。”
他垂眸看火光烧过那俊隽的字体，终是化作一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