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是自己初次遇见胤禩的场景。
那一年，他七岁，胤禩四岁。
他是正得宠的德妃娘娘亲子，身份高贵的佟佳皇贵妃宠爱的养子，而胤禩，不过是良贵人的儿子，慧妃娘娘并不太在乎的名义上的养子。
假山后，他抱住小小的孩子，轻声安慰。
他说：“小八不哭了，以后，四哥会保护小八的，小八也要保护好自己才能不让额娘担心啊！”
那孩子抬头看他，问他：“多久？”
他轻轻笑起来，道：“一辈子可好。”
然后，忽然间，时空幻变，叫他错失了今昔何年。
他知道自己还是梦里，有似曾相识的少年的容颜，如玉温润的模样，眼角眉梢却尽染着看不透的狠绝。
他觉得那人很熟悉。
八哥。他听见那温润少年身旁的少年如是唤他。
嗯，九。少年淡淡笑起来，眉眼温柔。
他于是愣住。
小八和九弟，何时这么大了？
他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眼睁睁看着双手穿过对方的身体而去。
他看见远远有青年缓步而来，恍惚间，似乎该是自己。
十六七岁的胤禩冲自己倾身，唤一声，四哥。
那画面中的胤禛却只是微一颔首，与少年擦肩而过，他陪在少年身旁，眼睁睁看少年渐渐苦涩的神态，心下不由一怮。
他知道这是梦，却无比真实，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后，他看着少年渐渐长成，风芒内敛，却依旧绝才惊艳。
他看胤禩与他争位，棋差一着，终是俯首称臣。
眼看着自己故意把难办的差事交给胤禩，看那人愈发内敛的模样，竟不由怨恨起自己来。
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你曾许诺要保护的人，你如何舍得这般待他！
允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与宗室，为我朝之玷！
他听着一道圣旨之下，那人却只是微微一颤，接旨谢恩，眉目淡淡，居然依稀还似旧时温柔。
心口绞痛。
转眼看着宣旨的太监走远，他见那人转过头去，淡淡吩咐，“把爷几年前寻着的药膳让他们开始作吧，先给九送去，当年我就说过，我此一生，除了额娘，也不过只为那一人，他和老十却执意要陪着我，便是为着这恩，我也不能再容他与我一起，活着受这般委屈！”
委屈？还有什么更委屈不成？！
他暗暗为那人不值。
那几天之后，他就知道了。
皇八子改名阿奇那，皇九子改名赛斯黑！
这道旨意才下了没几日，就听说胤禟去世了。
他看那人独立于窗前，而立之年的十三穿一袭亲王朝服站在他身后，低低叹出一声，“八哥。”
那人彼时着一袭墨色长衫，整个人越显苍白，转头微微一笑，霎那晃眼，仿佛江山如旧。
门口有人喊道：“八爷，该用午膳了。”
端进门的食物似乎是药膳，他看那人慢悠悠的笑着，听那人招呼着十三道：“啊，今日的午膳也只有一份，我如今穷得很，就不留十三弟用膳了。”
那人举箸进食的模样无比优雅淡然，十三却微红了眼眶：“八哥，你何苦如此，若是他日后知道，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却看那人淡淡品一口酒，酒香甘甜，只是十三的眉头却皱的死紧，那人见了，也只淡淡笑开，道：“十三你怕什么，我去陪着九之日，这监管所一场大火不知会烧死多少人陪葬，到时候你不说，就再没别人会知道。”
十三狠狠瞪着那人，问：“你就不怕我去告诉他。”
那人笑颜缓缓，头也不抬的加了一筷子似是某种花的花瓣做调料的肉质，一边笃定道：“你不会的。”
“未必！”十三的声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那人依旧不疾不徐，笑道：“初见时，他就说要护我一世安好，是我错过了，才轮到你小子的，我可不信你舍得让出去啊！”
十三看着那人，不语。
那人慢悠悠把一旁的调料倒进饭里，霎时便有浓重的蜜香从碗中散开，他焦急的看着那人似乎就要吃下去，便觉得不妥，禁不住的想要阻止，却听十三道：“你不怕我直接把你的碗给打了？”
那人细嚼慢咽的吞下一口饭菜，才道：“你不会。”
十三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什么都算好了，当年皇阿玛要找人当出头鸟，你就干脆利落的挡在四哥前面，四哥终于君临天下，却君位不稳，你竟不惜把十四找来给他垫脚，更把九哥和你自己的命都垫上去了，你倒是够狠的啊。”
他听见十三的话，心下疼得血肉模糊几乎要到麻木的地步，那人却又夹了一筷子不知是加了什么佐料的白切鸡，合着那香气莫名的酒咽下去，才道：“我此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九，隔几日便能去陪他，也是好的，当年十四若没那份心思，我自然也不会如此，只是德妃娘娘那里，日后你再多劝劝吧，还有，帮他注意着点年羹尧。”
十三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就在这几天。”那人依旧一派温和模样，看着，便叫人心疼的彻底。
那后面几天十三不曾再来看过那人，他却看着那人每日吟诗品酒，居然带着几分潇洒，四十出头的年纪，鬓间已有了大半雪华，眉目依稀盈盈间却依旧是一派水秀山清。
九月初八，阿奇那因呕病逝。
是夜，监管所走水，死者数十人。
“四哥？四哥？”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叫着自己，惊醒，就看见十一岁的胤禩那一张已隐隐有了日后温润的容颜，不由得愣住。
“…小八…”
胤禩听他嗓音沙哑，就递了水过去，不料却被他抓着了手腕，便顺着他的手停住，淡淡道：“四哥，喝口水吧，你昏睡了六天，御医天天来看，皇父就每天发作一批御医，你要是再不醒，太医院就要无人了！”
胤禛握住胤禩的手腕，才确定眼前人是真实的，就着胤禩的手喝了水，才缓缓道：“胤禩，这一世，我定护你一世周全。”
胤禩看着眼前十四岁的少年难得的孩子气般的认真，倒也不舍得扫他的兴，只得苦笑着应道：“是是是，弟弟谢四哥了。”
胤禛看他那副哄十三十四时的模样，就知道他没当真，于是越发急道：“我说真的！”
胤禩见他这样，不由猜测是不是这家伙梦里梦见了什么叫他不安的事情，看少年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看进胤禛的眼底，认真道：“嗯，我知道。”
胤禛这才好过一些，却听的胤禩笑道：“四哥，安心了？可能放开弟弟的手了么？”
胤禛不由的一愣，干咳了声，放开胤禩的手，却见那人手腕上一道红痕异常明显，不由得心下有些不舍，忍不住责备道：“疼了你怎么不说？”
胤禩看这家伙总算是恢复正常了，才喘了口气，笑道：“你呀，小十三急得都哭了，你在梦里倒是把那几个小的忘得干脆，专喊我的名字，九和老十就说这梦绝对和我有关，说吧，怎么了，爷哪里得罪你了啊？”
胤禛听着他语音含笑，不由的暗暗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道：“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还不是太想小八了么？”
胤禩看他这幅模样，估计是没事了，放下心来就笑的更舒心了些，打趣道：“哟，看来爷让四哥记得的好还不少啊，你老人家就连着想了六天五夜！”
胤禛想起梦里这人为自己做的那些，不由又心疼起来，异常诚恳的回答：“我还嫌少了点。”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胤禩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和病人发脾气，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把这些不知哪里学来的调笑，用到我未来的某位温柔娴淑，蕙质兰心的四嫂身上吧，真该让皇父趁早给你指婚，免得现在居然拿弟弟来寻开心！”
胤禛见了，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罢罢罢，与他作一世兄弟就好，难道还要像梦中那般，真叫他对自己动了心，为着自己做到那般地步么…
胤禩见胤禛总算安静下来，也不疑有它，正巧门前零碎的脚步声，老三老五老七，小九小十，十二十三十四，这一帮子大大小小，除了在宫外分了府的大阿哥，和现在还在养心殿议事的康熙和太子，都来了。
显然，四爷，你这次“病”的不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