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是，韶华不为少年留。
胤禩微微垂首，淡去了眉眼间难得的几分犀利，敛眸暗叹一声，古人诚不欺吾。
彼时已至初夏，晚间天光渐长，而八爷站在阿哥所外的院子里，眼前一湾清潭，湖水微荡，池中锦鲤正成双。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八爷摇摇头，开始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旨意，嗯…皇父他，真的准了我去工部啊，八爷眯着眼笑得一派温良。
啊呀呀，修堤什么的，可是很有爱的呀…
不过…想起方才听到的的消息，八爷不由得在心里疑惑，太...早了点吧....
良贵人晋位良嫔。
八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写一帖《长门赋》，打算写完了给鄂尔泰送去.
最近这厮教给四哥的东西越来越往着十八禁的方向发展了，当然，这不是问题，皇子教育的早么，无所谓了…可是…
可是，拜托你不要把四哥当太子一样好不好，他不喜欢男人的啊喂！
于是，在听到额娘比当初早了三年晋位的时候，八爷很不淡定的一转手，那一笔“颓”字就毁了，八爷低头看去，发现那一句正好是“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该句在全文的五分之四处，当即就决定不管它，继而接着写。
而额娘…
八爷轻叹一声，笔下不停。
看来得去拜访一下太子殿下了。
八爷去毓庆宫那天，天气很好，初夏的阳光尚算温和，而八阿哥一袭皇子常服，笑得云淡风轻。
毓庆宫里漂亮的小太监恭恭敬敬的请八爷上座，说是太子爷有事，稍后就到，八爷笑得一派温雅，仿佛半点不急，只淡淡应道：“无事，爷等着。”言罢，垂首轻抿了一口龙井。
这西湖的绿茶，是康熙的最爱，太子殿下这里常备着也不奇怪，但是…
八爷又浅尝了一口龙井，面上一派平和，心里却是有些隐忧。
这茶，自是好茶。
只是，好的却有些过了。
新到的御茶啊…八爷眯着眼笑得格外真诚，呵呵，还真是难得呢…
等八爷品到第三盏茶的时候，里间有脚步声传来，比起太子爷的脚步，稳重不少。
八爷转过头去，不疾不徐从位置上起了身来，淡淡叩首行礼：“儿臣给皇父请安。”
老爷子从他身边走过去，悠悠然坐下，也不叫他起身，只道：“你来找胤礽？”
“是，”八爷跪在地上，神色不变，还是淡淡的，“儿臣的确是来见太子殿下的。”
康熙细细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容颜，忽然就觉得有些陌生，不由得就有点不舒服，只道：“什么事？”
胤禩还跪着，老爷子不叫起身，他也不敢起，只是面上依旧一派如玉温润的浅笑，眼角眉梢却都染着点淡淡的清冷，道：“儿臣只是来看看二哥。”
康熙一挑眉，看着眼前这个儿子。他只是跪着，无悲无喜，微微垂首，仿佛并没有把这超出正常时间的跪拜看得太重，更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
这个孩子，因着他的出身，自己其实一开始是不喜欢的，当初去上书房，还是因为老九的年纪到了，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哥哥，于是就一起叫去了。（注一）倒是上书房里的先生都夸他，什么性子沉稳，不骄不躁，待人温和，这些他当时并不曾放在心上。到后来，佟佳皇后也常常与自己提起这个孩子，这才多放了点心过去，却是这一注意，就满是惊讶。这孩子写的一笔好字，上书房里的先生总看着他的字赞不绝口，这孩子的文章虽然文采不算惊艳，但见解独到，也常叫众人提出来讨论了又讨论，这孩子淡定沉稳，对着自己的时候都不见有什么除了温和恭敬以外的模样，这孩子似乎还看得很透彻，太子和大阿哥的争斗，前朝闹得沸沸扬扬，他却只将眉眼微抬，抱着小十三，逗着小十四，对着老三老七一众，笑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我们，都是王臣”，只一句，就此叫一众人等都收了心思，安然度日，纨绔的纨绔，做学问的做学问。当初，老九和十二说要出海经商，老十和十三十四说要去边疆打仗，好歹老四说要去户部，他却说要去工部……其实，他能看的明白所有儿子的想法，独独这个八阿哥，他却是总觉得有些朦胧，所以，他对这个儿子的感觉很复杂，仿佛看不懂他，又仿佛觉得这孩子的所作所为，都在他潜意识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
这个孩子，远离太子，也远离大阿哥，这点上自己其实是不喜的，尽管平心而论，他这样做其实并不能算是什么过错，但是，当他看见保成谈起八弟是如何如何的和兄弟玩的来，而脸上淡淡的落寞的时候，却不由得就让自己有些心疼，倒底，保成是自己带在身边长大的，日后必是君临天下，怎么舍得让他受这样的委屈，尤其，保成还很喜欢他，常常记得他的！
康熙想着，看着胤禩，沉声问道：“你没事的时候，常常来看太子？”
胤禩淡淡颔首，一点也没有被人看穿的感觉，只是道：“偶尔。”
康熙被他这平静的态度气的想一脚踹上去，但是想想居然又有点舍不得，看他还跪在那里，依旧是一派淡淡的神色，不由的有些纳闷，要说老四的那张冷面是因为自己骂了他一句“喜怒不定”，那这个老八，倒底是因着什么原由，总是一幅淡淡模样？良贵人升嫔也不见他显得很欣喜，日前准了他当初的要求也只是淡淡谢恩，仿佛周遭的一切只作了似水流年里的一幕戏，幕里王侯将相，幕外百姓黎民…
这种感觉，让康熙觉得很不好。
但是，看着少年垂下眼眸，一派安然的模样，康熙又觉得隐隐有些“懂得”，于是，难得柔下声音道：“起吧。”
“谢皇父。”胤禩起身的时候略有点慢，跪得久了的膝盖有些疼，但他没说什么，面前的人，先是“君”，后是“父”，况且这“父”摊到他身上能有几分，怕是……
他还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斥责他时说他“柔奸成性，难堪大任”，这样刻薄的评价，不会是一个父亲能给儿子的，却可以是君王给予他所认定的“叛臣”。
罢罢罢，今生他求的本就不多，不过是希求这额娘一世安好，只是……
康熙看着眼前少年的容颜，不由得就想到了他的母亲，想起来，那个女人虽然谦恭却也倔强，和老八不论是性子还是长相，都有些相像的地方，这孩子在自己的记忆里就一直是这幅淡淡样子，小时候呢？康熙看着眼前的孩子，努力的想他小时候的样子，却是完全没有影响…怎么会呢？他还记得，胤褆小的时候就喜欢舞刀弄剑，常常会缠着武师傅不愿放人，胤礽小时候软软的，会用糯糯的声音给自己请安，记错了书要被自己罚的时候，会用眼睛看着他哀哀的求他，胤祉小的时候就是个喜欢读书画画的，当时总说要画尽天下美景，胤禛那个孩子，纵然现在是一副面瘫样，但是小的时候，也有过拉着他皇额娘的衣袖说不要吃药的事情，胤祺不太会说汉文，那是让老祖宗给宠的，胤祐这小子，打小就蔫坏蔫坏的，专喜欢躲在御花园的石山后面吓人，还有胤禟胤珴，小时候在一起就是打架，胤珴力气大，总是打的过胤禟，还有，胤裪那孩子虽是交给苏麻喇姑带的，但却也不是个省心的，小时候就喜欢要苏麻抱着，朕都比不上，还有胤祥和胤祯，这两个当时最喜欢的就是满皇宫的找他们家八哥，大家都怀疑这两个小时候，说的最多的会不会就是“八哥，抱”。
可是，胤禩…康熙看着少年温润素雅的模样，怎么也想不起他的童年，记忆里只有他温润柔和的笑容和淡定从容的平静，不由开口问道：“老八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么？”
胤禩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老爷子会跟自己说起这个，想了想，也只好垂眸浅笑道：“儿子那时候还小，不记得太多，只是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发了热病，额娘衣不解带的照看了三天，说来是儿子不孝，累的额娘操劳。”
“良嫔啊…..”康熙也有些感慨，这个女人一直是个安静的，每次去她那里，她都是一副淡漠无争的样子，太过平和了，就是上次被人短了用具，也不愿意同自己说的，到一直都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这老八，这点上，莫不是多随了良嫔么……
康熙看着胤禩，忽然觉得这孩子安静的让人怜惜，倒也怪不得胤褆胤祉他们一干兄长一个个的都极力照顾着他啊，这么想着，不由得又记起这孩子对着自己的称呼，总是恭恭敬敬的一声“皇父”，忽然就想听他喊点别的，于是道：“胤禩啊，你喊声阿玛来给朕听听呗。”
胤禩觉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皇父啊，你哄小孩呢啊！！阿玛…还“喊声听听”…您又不是没…咳，您好像是没听过我这么喊啊，可是，你确定你要听么…
八爷内心翻来覆去的来回纠结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抬头看着康熙，却正好对上老爷子暗含期盼的眼神，终是无奈的唤了声：“阿玛。”声音里带着些许孺慕的味道。
康熙听的很高兴，居然还应了一声，“嗯。”
八爷却暗自心惊，方才那声音里掩不住的孺慕情绪他却是始料未及，原来…原来还是希望这能被这个男人，当作儿子对待么？不是都已经想通了么…
执着，何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