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大雨一连下了两日两夜,举目望去,只能看见一道道雨帘从天下垂到地上,重重阻隔,像一张巨大的网,没有出路也望不见尽头,怒吼的风卷着雨水,像一条条无情的鞭子,用尽全力的抽打着万物苍生,似要毁灭一切,我木然的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风雨际会,时间彷似也在这一刻静止。
八阿哥站在雨中,身后虽有贾庆撑着伞,可漫天的瓢泼大雨,仍是毫不留情的吹打在他身上,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好像就炸在他的头顶,他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凝视着我的双眼越来越晦暗,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未变,狂风更是肆掠,贾庆手中的竹伞几番要被狂风卷走,幸好他拼命抓着伞柄,风雨中,他们一主一仆,衣袍尽湿,雨水在脸上横流,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我缓缓而笑,心却是越来越冷,宁肯站在狂风暴雨中挨着,受着,冻着,却也不肯往回走几步,这就是他的选择。八阿哥默默凝视着我,墨黑的双眸中,翻腾的全是悲伤,脸色是触目惊心的白,消瘦的身子在雨中颤颤而立,好似风再猛烈一些,就可以将他整个人摧毁碾碎吹散。
隔着漫天风雨,我们相对凝眸,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将窗户关上,一点一点将他的眼神,他的脸宠,他的身影关在窗外,只到他彻底的消失在我的视线以内,我拼命抑着唇悲鸣一声,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我又被打回了原形,依然是一无所有。
门猛的被推开,八阿哥站在门口,雨水从发间流出,顺着额头滴在胸前,几缕发丝凌乱的粘在脸上,脸色惨白,可嘴唇却是青紫色,一白一青,刺的人双眼生疼生疼,我僵硬的看着他,眼中却泛出几丝光亮,或许---或许----我不敢往下想,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渴望。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猛的快步冲过来,将我搂进怀中,用尽全身力气的抱着我,头埋在我有脖颈,冰冷的水滴滑入我的衣领,带起阵阵颤栗,一道惊雷在屋外炸开,他身子猛的一颤,半晌后,他缓缓放开我,别过头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向屋外,每走一步身子都会剧烈的颤抖,好像走在尖刀烈火上,刺骨的疼痛直至心底。
站在门口,他左手扶在门上,手上青筋直跳,片刻,只听见他极慢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道:“我很快就会回来。”我盯着他不停颤抖的背影,我终究是留不住他,他终究是受不了权力的诱惑,老天给我多美的开始,就会给我多残酷的结局,“如果我说,今天你走了,就会永远失去我,你还会走吗?”我将头埋在臂弯,等了好久,才听到他低声回道:“我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为了我们的将来?他连现在都不肯给我,还谈什么将来?我想笑,却是泪水涟涟,心早已碎成粉末,连痛也很遥远,只是觉得冷,仿似置身于寒九天的冰水中,我静静看着他消失在门口,身子瘫软在地上,以为他会是我此生栖息的港湾,没想到最终仍是一个过客,只留下一个未及看清的匆匆。
弘旺站在门口许久,直到我靠在墙边脸色刹白,才和绿珠一左一右将我扶上软榻。榻边的书桌上,长席上铺满了我的丹青,八阿哥或坐或立,或躺或卧,每一双眼睛都好像在静静凝视着我,唇角轻抿的温柔现在看来,却是刺人的嘲讽,好像在嘲笑我的天真,我将自己埋在锦被里,狠狠咬着唇,忍住这绝望的呜咽。
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我也将自己关在阁楼整整半个月,开始拼命回想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为他过的第一个生日,桃花林间的诺言,西山晴雪上的无数个白天黑夜,八阿哥的一举一动,一笑一嗔,都反复仔细回味,他的每一幅丹青我都盯着看上好半天,努力让他在我心中刻下更深的痕迹,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事实。
雨没完没了的下着,屋外一片漆黑,我晃晃悠悠的从软榻上爬起来,直接赤脚站在地上,伸手打开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还有声声不息的雨声,我一直静静站在窗前,环抱着双臂,任冷风凄雨飘落在身上,身子忽冷忽热,摇摇欲坠,我扶着窗,一阵风吹来,青灯上的灯罩被吹的落在了地上,微弱的烛火闪了两下便被风吹熄,天地间又恢复了黑暗。
这座阁楼是我和八阿哥亲手打理的,每一个物件的摆放我都熟悉的像自己的身体,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能找到想要的东西。这座简单别致的小楼,留下了我和八阿哥太多的痕迹,每一次呼吸都是熟悉的味道,每一次触摸都是曾经的温柔。可是现在,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守着这份已经缺失的幸福?我应该离开的,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朝代,我根本不是万琉哈晓枫,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盯着漆黑的阁楼,脑海思绪纷杂,不知道站了多久,只到窗户被风猛的吹的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我才猛然回过神来,脑海中不停翻涌着一个念头,脚步一步一步挪向软榻,点燃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照的阁楼忽明忽暗。
书桌上,八阿哥的笑容依旧,盯着满桌的书画看了半天,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我捧着火折子将书桌上所有的画一幅一幅的点燃,然后是桌布,是帘子,最后是软榻上的锦被,窗外不断有风刮进来,星星之火在片刻间便变成了大火,映的阁楼一片通明。
屋里冒出了滚滚浓烟,燃烧的锦被发出刺鼻的味道,我僵着身子静静站在窗前,直到远处响起呼叫声,才慢慢爬出窗户,关上窗,一步一顿的走进梅林,浓烟从窗缝间挤了出来,又消散在风雨中,阁楼全部是用上好的木材所建,一触即燃,雨水没有熄灭这场大火,反而在雨滴的映照下,火光显的格外明亮,就像日暮时,最后一丝苦苦挣扎的夕阳,炫丽之极,刺的人眼生疼。
弘旺的一声额娘惊天动地,我用力捂着胸口,远远看着一个瘦小的身子想要冲进阁楼,却被随后而来的绿珠紧紧抱住,手脚仍在不停的踢打着,试图挣脱钳制冲进阁楼,绿珠一面用力拉住他,一面紧紧咬着唇,眼睛盯着阁楼里的大火,眼中全是绝望。几个丫头仆人提着水桶进进出出,火势非但没有半分没减,反而越发欢腾,赤红的烈焰,仿佛也想成全我的离开。
“再见了胤禩,再见了爱新觉罗,再见了万琉哈晓枫。”我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提着裙摆,望着远处依旧映透半边天的大火,轻声呢咛着向过去告别。这场大火将会彻底的烧掉我的过去,所有的过去,从今天起,世上再也没有万琉哈晓枫,我会成会所有人记忆中的一个影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还会越来越淡,直到完全消逝。
“额娘---额娘---”弘旺的叫声凄厉绝望,每一声悲呼,都是刻入骨髓的眷念不舍,在林间久久的回荡。我紧紧咬着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摸索着朝梅林边缘的后门走去,泪水和着雨水滂沱而下,风吹在脸上刀割般的疼,我却觉得痛快,至少这样,心底的痛会少许多。
梅林外是漆黑苍茫的西山山脉,崇山峻岭连绵起伏,如卧蟒盘龙,看不到尽头,黑夜高山,凄风厉雨,我赤着脚一身单薄的衣衫,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寒意遍布全身,站在山道上,还未迈步人好像都要被风吹跑,雨点打在身上更让人难受。站在这里已看不见阁楼,只能看见滚滚的黑烟,和越来越弱的火光。
我扭头最后看了眼梅林,树影婆娑,猎猎作响,似在欢呼,又像在送别,只要我一迈步,真的就要和过去告别了,从此我就彻底的成为众人心中的一个影子,四阿哥和八阿哥的面容忽地从脑海掠过,一个冷漠淡然,一个依旧笑如春风,我甩甩头,也甩掉满眼的泪水,真没出息,时至今日,我竟然还能为他们流下眼泪,难道被伤的还不够?我用力拉着嘴角,扯出一个笑来,猛的转身越过山道,扎进树林。
如果这场大火,真的能将阁楼烧毁干净,那就不必担心还有人会试图在一堆灰烬寻找遗骨,如果大火毁灭的不够彻底,又在灰烬中找不到一丝我已经被烧死的证据,精明绝顶的八阿哥肯定会猜到我的用意,而我绝不会给他留下丝毫可能,从他踏出阁楼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结束。
密生的树林,怪石嶙峋坡坡坎坎极其难走,我又赤着脚,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荆棘丛生,长着刺的灌木几乎将裙摆划成了一条一条,又下着大雨,刮着狂风,黑夜中根本辨不清方向,身上寒意越来越重,我咬着唇鼓着气,跌跌撞撞的走三步摔一跤,抓着小刺横生的荆木,攀着藤条,摸摸索索的在林间寻找下山的路,手心手臂一阵阵的火辣刺痛。
待茂密的树叶,隐隐透出几丝亮光,我才长长呼了口气,终于天亮了,夜色的深沉一点点褪去,黎明的光辉渐渐来临,我停下脚步,靠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借着微弱的亮光打量自己,待看清不禁哑然失笑,二十一世纪所流行的乞丐装大概就是这个摸样。
再看看自己的双手,血痕密布,斑斑点点的都是小刺刺出的血洞,动一动立即窜起一阵刺痛,脚早已痛的失去了知觉,只看见血肉模糊。刚才一路急走顾不上感觉,不想这才停下片刻,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浑身上下像被人抽掉个骨头,只想瘫在地上睡上个十天半月,在清朝十几年,我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
困意从脑海一路直达四肢百骸,我瑟瑟缩成一团,抱着双臂,眯着眼睛稍作休息,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声,顿时将我惊醒,天色已是大亮,雨势却是丝毫未减,但总算可以看清楚路了,饥肠辘辘,左看右看却是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都没看见,长叹了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只知道天再次黑下来时,西山晴雪已隔了好几个山头,隐在雨幕和崇山峻岭后,我估摸着离香山也有段距离了,摘了几个野果充饥,慢慢走出树林转入官道,期盼着会有一辆马车从这里经过,只可惜这个地方离京城颇远,大雨又一连下了十几天,恐怕没几个人会冒雨从这里经过,我一边艰难的往前挪步,一边苦叹自己恐怕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了。
一声惊雷在山间炸开,闪电随后即至,待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新一轮的暴风雨挟着狂风再度降临,此时我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僵硬的身子迎着风雨缓步而行,身子渐渐沉重,双腿越发麻木无力,我所还能感觉到得只有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
我想起了很多,十二岁时我莫名其妙的来到了大清,失去了在现代的所有一切,十三岁的时候,我成了御前秉笔女官,失去了自由,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去了草原,却失去了姐姐,十八岁的时候,我失去了两个让我怀念终生的朋友,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失去了阿玛,外公,还失去了胤禛,二十七岁的时候,我失去了一切,却没有失去记忆。
每一次的回忆,带来的都是痛,我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脑子,为何要记的如此清楚,为什么记忆不能像那场大火,过后即灰飞烟灭?我的心已经留在了紫荆城,没有了心我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夜逝天明,新的一天在瓢泼大雨中姗姗而来,我仰头望着天,这场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脑子也开始昏昏沉沉,四阿哥的脸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乾清宫门口一块飞扬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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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大雨,怒吼的狂风,茂密的树林,刺手的荆棘-----脑海里不停闪烁着种种景象,身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像置身于火海,一会儿像置身于冰窖,唇干舌燥,全身上下都如刀割针刺般得痛,想起身拿水喝,无奈全身软绵绵的,半丝力气都没有。
挣扎了半天,还是坐不起来,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大声叫道:“寒梅,我要喝水,寒梅,水,水。”话刚落音,忽想起寒梅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她已经死在了魏珠的杖下,呆愣了片刻,悲伤绝望没顶而来,泪水不受控制的滚滚而落,一声呜咽从唇间溢出。
“施主,施主----”有人在我耳畔轻声呼唤,手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脸颊,动作极其温柔,就像当年在御花园中,胤禛初遇我是的情景一样,难道是他吗?“施主,醒醒,施主---”不对,这是个女子的声音,不是他的声音,心猛地往下坠,坠落到一个冰冷绝望的黑洞。
“师傅,这位施主一直醒不过来。”听声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她叫的是施主,我好生诧异,忙睁开双眼,原来我正躺在床上,头顶一袭雪白纱帐,身上盖着的是灰色粗麻棉被,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前站着两个身着灰白僧衣的尼姑,一个额前布满皱纹,一个十五六岁的摸样,我这才想起鼻端的香气正是佛堂专用香烛的气味,看来这是一个尼姑庵堂。
小尼姑见我睁开了眼睛,很是高兴,对老尼姑道:“师傅,这位施主醒了。”老尼姑淡淡点了下头,道:“我看见了。”声音平淡,却有种历尽磨难看破红尘的沧桑,像五台山的那口古钟,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可以抚平心灵的创伤。
我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想开口嗓子猛的一阵痛,不禁皱眉呻吟了一声,小尼姑忙扶我起身,端了温水喂我,我喝了几口水,缓了口气,问:“这是哪里?”老尼姑静静站着站着任任由我打量,一边的小尼姑道:“这里是云水庵,师父是这里的主持,法号虚妄。”我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虚妄师太轻轻按住我的身子,道:“施主伤势极为严重,需要卧床静养。”我模模糊糊的记起,自己一直在官道上走着的,最后能记起的也只是一块飞扬的衣角,我问:“是大师救了我?”虚妄师太摇摇头,道:“是海棠夫人前来庵堂还愿时,在官道上救了施主。”
海棠夫人?我看看房内,小尼姑见状,道:“海棠夫人已返回京城,走时托师傅照看施主。”我点点头又问:“那请问海棠夫人是何人?什么时候会再来?”虚妄师太道:“海棠夫人的身份老尼不便透露,不过海棠夫人走时曾说过,还会前来探望施主的,届时施主可自行询问。”
我想想也是,冲虚妄师太笑了笑,虚妄师太看了看我,问:“施主似乎是京城人士,又为何会在官道上晕倒?”我想了想,谨慎的回道:“小女子程雨枫,家住湖北,是进京寻亲的,未料亲戚早已不在京城,所以想返回家乡。”这个桥段是我挪用的电视剧上的,希望可以安然过关。
小尼姑很是惊讶,问:“施主是想徒步返回湖北?”我垂下头,低声道:“我来京已有数月,早已花光了盘缠,本想寻份事挣些银两回家,可惜京城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也是万般无奈。”虚妄师太默了片刻,道:“施主是海棠夫人交给老尼的,可暂时在这里住下,待伤好再做打算。”我忙俯了俯身,道:“小女子多谢师太收留。”虚妄师太略点了点头,吩咐小尼姑无尘留下照顾我,自己去禅房做晚课去了。无尘慢慢扶我坐起身,又端了清粥过来,几天没吃东西,竟然一点胃口也没有,随意喝了几口,我将碗递给无尘,问:“小师父,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无尘道:“这里属于西山清水院,离京城坐马车要大半天的时间。”我点点头,又问:“那我来这里多久了?”无尘笑道:“施主已经昏迷五天了,海棠夫人守了施主三天,直到府中的人寻来,才不得不离开。”看来这位海棠夫人应该也是官宦家眷,不知以前我有没有见过?如果万一见过,可就不妙了。
无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施主,你身上虽已敷了药,可以暂时缓解疼痛,可是至少也要在床上静养半月。”我点点头,道:“有劳小师父费心了。”无尘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施主是海棠夫人托付给师父的,是云水庵的贵客,我们自当照顾施主周全。”我试探着道:“看来这位海棠夫人一定是极有身位的贵夫人了?”
无尘笑而不语,脸上一片了然,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没有这位海棠夫人,也许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很想见到她,当面向她致谢。”无尘道:“万物皆是缘,施主能被海棠夫人所救,就说明施主与海棠夫人有缘,自是有缘,肯定会有相见的一天,施主又何必急于这一时?”我笑道:“小师父所言极是,是我太过心急了。”无尘略笑了笑,自端着托盘出去了,随手又将门掩上。
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诵经声,缓而有力,舒适而旷达,好像亘古以来唯一的声音,可以洗涤心灵的重担,尘世的纷扰,身上的伤痛。我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思绪一下子飘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