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0章 娑河穷

目录:天骄隋唐| 作者:歌唐| 类别:历史军事

    时光流去,每一刹那,都艰难到残忍。

    看起来,他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都绝对绚烂精彩。可他那样肆无忌惮的,大笑开来时,瞳孔最深处里愈来愈深,是冰冷绝望,至尔,一丝丝一点点,困兽般的恐惧狂乱,渐已发芽在他的心间。

    随心所欲,在一个天下的无条件臣服里,他以一种大气磅礴的姿态,做着一切他所能想到的,所谓会有所趣味的事。只为排解那魔力透支所带来的,彻骨疼痛。

    生命成为一种负担,那些疼痛早已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他,无力解脱。

    愈来愈害怕寂寞,愈来愈倾倒向繁华。

    他不要我看到,他因疼痛而扭曲的容颜;他也不要看到我,因无法刻制而蹙起的眉。

    他已无忍受我离开他的身绕,却又绝不肯我与他,在任何时间,有任何独自相对的接近。

    醉梦生死在,万丈红尘的无尽喧嚣里,他为维持着自己,这般炼狱里的生命找到理由说:“我的自控力越来越差,越来越无法抵御,这万丈里纷至沓来的,诱惑。”

    **

    群魔乱舞,因着他们的王所现予他们,他们梦想的中的,以万物为刍狗的纵情。

    人世里,那些最初的、远不能叫谁寄予太多的人类,亦为着他们自己想要的种种,加入了魔的行列。

    何稠,云定兴,丘和,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炉火纯青演绎着的,是冰蓝族所不能到达的鬼魅魔域。

    又至于冰蓝一族本身,宇文恺天纵其才的营造专长在发挥,观风行殿上:容侍卫者数百人,离合为之,下施轮轴,倏忽推移。又作行城,周二千步,以板为干,衣之以布,饰以丹青,楼橹悉备。当车驾发榆林,历云中,溯金河,甲士五十馀万,马十万匹,旌旗辎重,千里不绝,令胡人惊以为神,每望御营,十里之外,屈膝稽颡,无敢乘马。

    那时节,他们叫他做天可汗。

    那时节,他对着奉觞上寿,跪伏恭甚的启民、袒割于帐前莫敢仰视的王候,会有龙心大悦模样,赋诗曰:“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那时节,终究与诸魔共舞的,还有一个我。

    车驾行至榆林郡时,他忽然想要出塞耀兵,径突厥中,指于涿郡。却终究记着启民与我的情谊,恐其惊惧,便要我先去谕旨。

    本该简简单单的谕旨过程,却因着我的一念闪过,脱口之言被启民奉为圭臬,他欣然兢兢拔其佩刀,径以其手自芟庭草……再到后来,其贵人及诸部争效之,竟已是发榆林北境,至其牙,东达于蓟,长三千里,广百步,举国就役,开为御道。

    无稽至于可笑的举动啊,我自己至今无法明了,自己怎么就会有了那样的一念?又怎么,就会放任了那举国就役的三千里?!

    只是,当他踏上御道,当他的双眼睛,真真切切亮起来,欢欣宛如孩童的向我微笑的刹那,我却又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至尔,想为他,做更多。

    **

    自然,终究,我所为他做的,了了无几。

    反而,在他的有意无意间,我之于他的天下,实已是渐渐远离了的。

    与他日益切近,威耀于天下的,是宇文一族:宇文化及的所在,依旧处于暗影之中。他为太子时,宇文化及是领禁军;他为天子后,宇文化及也只太仆少卿。

    宇文化及的父亲宇文述,却于他一即位后,升为左翊卫大将军,封许国公。终与苏威并典选举,参预朝政,代取杨素之权倾朝野。远过于杨素的,是其家僮无数,姬妾穿锦绣之服者以千计,又有‘义子‘遍于天下。

    宇文化及年少的幼弟宇文士及,则得娶他的长女,也是唯一女儿南阳公主——十三岁的新郎和十四岁的新娘,少年孩童的懵懂仍在,所标志的,却是宇文一族与杨广合而为一的,皇亲国戚之尊荣切近。

    建东都、筑长城、起运河、落行宫,辙即发壮丁以数十万、百万计,金银钱帛未能胜数。一应营造下,渐是白骨森然成川,血泪泣聚为渠,繁华如虹下,破灭的阴影如骨附蛆。全权负责其事的宇文恺,则沉迷玩转各色土木中,唯愿永无休止。

    与他日益切近,不曾光现于天下,却被魔族寄厚望于取我而代之的,是裴矩,冰蓝血液的吏部侍郎裴矩。

    身处张掖,西域诸胡的交市处,裴矩深明他在渐厌了繁华营造后,又开始嗜于远略。故尽施一切手段,向诸商胡诱访各国山川风俗,王贵及庶人仪形服饰,撰出了《西域图记》三卷,合四十四国,入朝奏之。

    更又别造地图,穷其要害,从西倾以去,纵横所亘,将二万里,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北道从伊吾,中道从高昌,南道从鄯善,总凑敦煌。

    且云:“以国家威德,将士骁雄,泛濛汜而越昆仑,易如反掌。但突厥、吐浑分领羌、胡之国,为其壅遏,故朝贡不通。今并因商人密送诚款,引领翘首,愿为臣妾。若服而抚之,务存安辑,皇华遣使,弗动兵车,诸蕃既从,浑、厥可灭,混壹戎、夏,其在兹乎!”

    他对此大感兴致,并终于大是的慨然慕起秦皇、汉武之功,要通西域,要四夷经略。

    开始时候,是以斐矩为黄门侍郎,复使至张掖,引致诸胡,啗之以利,劝令入朝,一番疲于送迎、糜费万万计后。以利为先的诸胡既未见的如何,百物丰实的大隋天下,就难免恼羞有些成怒了。

    毕竟,那样的效果虽然已是不错,却又比之其所求而显然还够——尤其,魔族要的天下大乱,和裴矩最重要的取我而代之,远还未达。

    于是,那年七月,裴矩说铁勒,使击吐谷浑,大破之。

    再到吐谷浑可汗伏允东走,入西平境内,遣使请降求救于隋。隋帝便又遣了安德王雄出浇河,许公宇文述出西平迎之。此一战最终战果:宇文述斩铁勒三千馀级,获其王公以下二百人,虏男女四千口而还。顺便,收了伏允故地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置州、县、镇、戍,天下轻罪徙居之。

    又至冬,十月,裴矩再说动他,复以右翊卫将军河东薛世雄,为玉门道行军大将,与突阙启民可汗,连兵击伊吾,师出玉门。

    那一回,已侍他为君为父的启民找到我,渐已苍老虚弱容颜里,眼眸却璀灿发亮,他问我说:“先生,天可汗陛下,是真的要征服太阳之下所有的土地,成为真真正正的天可汗,是么?”

    喔,原来,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那个人,在这样群魔欢歌的醉生梦死里,却竟仍是瞒天过海般,真真切切的,做了一些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的事情。

    只是,启民,我不知道,我无法给你答案。

    又或者,这答案其实连他,也无法给予——当情势走至今朝,一切早已脱离控制。无论怎样执著强硬,那些无涯的堕落、不能抗拒的命运,我,或者他,皆终将难免于,耗尽心力后的初衷尽弃,沦做天道的玩偶。

    <h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