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五年,八月十六,暮晚。
嵩山少林,密林深处的旷地。
十岁的李世民,初见七岁的长孙玉晚。
那时,秋风渐已萧瑟,暮晚时的夕阳,亦每每美丽到凄艳。
只那一刻,夕阳却莫明清切而温柔,恍如春日里重重花香中的月。
十岁的李世民,就走在这样的夕阳之中,一个人,带着从未有过的疑与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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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很是疼爱他,所有人都疼爱极了他。
可是父亲不喜欢玄霸,一直不喜欢,从来不喜欢。
于父亲,于国公府里的人们,玄霸,像是一个禁忌。
至今已近十载,太原的国公府里,除却八月仲秋的团圆之日,玄霸的身影,就不曾现于人前。天下人的映象里,更是二公子世民之后,便是四公子元吉。
但,在自己和母亲的坚持下,在了然等世外高人的期许下,父亲之对玄霸毕竟,已慢慢开始接受,而再不是,无需任何理由的排斥。
不止一次,李世民充满信心的确定: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玄霸就可以正式回到国公府,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的生活了。可终究,那一段时间,天,竟是不肯给。
这一年,李世民眼看着父亲莫名的烦躁与紧张,并终于,在得知当今皇帝要礼佛拜山后,百般求恳与坚持,他弃太原府,亦不做了荥阳楼烦两郡太守,随皇驾之后,临洛阳,做了个殿内少监。
他先于皇帝走近少林,他全神贯注盯紧了玄霸,像是在监视着一个,有着倾覆天下之预谋的恶魔。
而关于玄霸,在一贯的憨傻和粗神经之外,在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也无法制控的时候,汹涌的魔戾森冷之气铺天盖地发出来,发出去,竟仿佛是真的会,随时在谁也不能阻挡的下一刻,化身成魔。
空旷的达摩堂里如今已是空隙难寻,一百零八僧人组成的达摩阵中间,是努力静坐着却不能平心,更无法静气的玄霸。以及,将双手和性命与他紧紧相连,只为保住他灵台那一抹清明的自己。
有一种,疯狂毁灭一切的力量,在诱惑在召唤。
而玄霸,正以最后的灵智在抗拒,在徘徊。
“只要,我们在一起,他最后就一定,可以坚强渡过。”李世民一直这样确信。
可是,可是,就在今天,在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子,在父亲及无数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少林而来时。
了然禅师、觉远师兄,万里而至的奇人袁天罡,和那个有着叫人绝对倾倒拜服风采的长孙大人,却一起走进达摩室,叫他放开与玄霸相抵的手。
他们请他相信他们,不给他任何理由。
他终究还是相信了他们,不要他们的任何理由。
可是,他要怎样才能不担心玄霸,他又要怎样才能,对着这种种没有解释的非常变动,不忧不疑?
清清楚楚,他看的到:他们所有人的微笑里都,看淡了生死,准备着——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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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在很远的地方,第一眼的看到,长孙玉晚知道:是他了,便就是他了——那个,能让她明了,什么叫做幸福的人。
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他穿白的衣,有黑的发,不算华丽却如此鲜明,鲜明仿若万里晴空下,一江春水的澄澈与生机无限。
他看来不快乐,挺秀的眉宇本该是锐而飞扬,现在却有一些焉焉,微拧起的是疑惑又似忧心。
他看来不快乐,可他那棱角流畅、弧度完美的丹凤眼里,依旧明澈到璀灿-——这样一个人,即使是有着偌大心事与疑难,关于人世的希望与热忱不会稍减,于是属于信念的快乐与幸福不会稍止。
“是你啊,一定是你了。”细语呢喃中,微笑在幸福中漫开来:“今生得遇你,真好。”
相隔仍是遥远,李世民人在行走,却其实凝思的专注,可那样细细的呢喃叹息,却偏偏于风中传了过来。
所以他抬首,看向那天籁翔落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天籁之音的主人。
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儿,瘦弱、苍白,可是她的微笑如斯清切美丽,使得这萧瑟秋风,也一刹那间柔和到多情。
她静静,坐在夕阳的最深处,静静向他微笑,如此自然自在,就仿佛,彼此早已相识生生世世。
恍恍然,他看见,自遥远的天外,一整个绚丽却无瑕的云彩翩然落下,如花绽放般覆住了他所在的全部天地,并驱尽这天地中一切忧伤不安,只余,最澄澈清宁的幸福。
于是,原本的忧伤飞逝,疑惑湮灭。他对着她笑,晴空万里更有莺飞草长蝶舞花开:“是啊,真好,遇见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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