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于身下所坐胡床上醒转过来的时候,他的甥女长孙青莲正于他身侧的几案上,款款冲泡一盏浓香酽冽的清茶。
那盛茶的古玉盏极眼熟,它初看柔滑细腻、薄而透亮,却是取祁连山光明夜照的白玉之精,镌刻最生动朴拙的千年古松映纹,所精密细致成的最典雅、最深沉的浑圆正盏。
那极眼熟的古玉盏中,遇沸水后徐徐舒展、上下纷飞,渐又如白云翻滚、雪花飘舞的鲜雅茶叶,则是他极朝思暮想的,来自江南‘太湖飞翠,春香百里醉’的春染海底茶——此茶白毫毕露,银绿隐翠,一水时色淡而幽香,再水则翠绿芬芳,其香郁郁……
显然,此际已是第二水。但茶到二水,长孙青莲却仍是不将之饮,反而,举杯,缓然舒展,将其倾流于一侧的小小银盆中。
她容颜秀雅,身姿亭亭,新绿长袍间淡墨山水的青丝及地,一举一动中更是全无一丝人间烟火气,所以小小一个倾倒茶水的动作,也被她倾倒出飘逸古朴的卓然高华。让室中人们原本惴惴忧惶的心,都随着那清澈明亮、而芬芳氤氲的碧绿茶水之淙淙流响,而整个的安然宁静下来。
高士廉,自然也在这室中人之列。
只不过,刚刚醒过来的他,一时之间还有些头晕,许多事情都还不大反应的过来。
于是乎,无意识听声循香,转首望去的他,初时还极欣然的赏看着,甥女高山流水的动作,和氤氲于她动作里,那太湖飞翠的一盏春染海底茶。
但即刻,这北齐皇族后裔的高士名流,誉满长安城的大器文人很……不大器,也很……不文人的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形似呼喝,他对自家最最心爱疼宠的掌上明珠狂喊:
“青莲!青莲!哎呀青莲!!你别倒!!别倒!!!别倒……光了……那是李家二郎上窜下跳,费了多大劲才给你讨来的……祁连玉盏和……太湖飞翠茶啊……”几欲哽咽的怅惘悲恸中痛而生怒,迹近咆哮:“你说我容易么我?!我自从它们来到咱家,我一天看它们多少回?!我费了多大劲,我才克制自己不动那玉盏和名茶啊啊啊!!!”
他清冷淡漠的外甥长孙无忌在内,所有浸身悠然茶氛中的人们,都侧首注目向他那久违却经典的跳脚,不自觉间,就笑口打开,乃至笑出声来。
“舅舅,”长孙青莲在这欢然的氛围里微笑,将祁连玉盏中的春染海底茶注入第三水。复拾盏于一侧的空雕紫袍带玉盘,单手拖盘曼行两步,走至高士廉跟前,双手举盘半屈膝,将那银澄碧绿、清香袭人,亦必鲜醇甘厚、回味绵长的最极品成品奉上:“请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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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饮毕,那入口时微微的苦涩,都渐渐回甘做齿颊芬芳的鲜爽生津。
高士廉捧杯陶然、沉醉其中的神情,却渐渐转化做不堪回首的纠结愁郁。
在他的独自神伤,带起满室沉黯以前,长孙青莲柔缓却坚决的抽出他手中杯盏,放至身侧几案的玉盘上。
迎着他怔然的注视,她屈膝,跪坐于他膝下,用自己骨节分明却温暖柔韧的双手,轻轻捧握起他修长白皙却凉冷无力的双手。
“舅舅,刚刚您的故事没有讲完,但我知道结局。”仰首看他,她清宁眼眸里是澄澈而温暖的笑:“结局就是,您没有动斛尚书,自始至终都没有。哪怕,您在这一过程里,受尽了煎熬与恐惧。”
“是啊,我没有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高士廉点头,模糊的笑了笑。即之却又摇头,一脸惨然:“可是,可是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咬到他身上了……我实在是太懦弱,太不堪,所以在最后一刹那,因为忍受不了自我的厌弃和强烈的恐惧,我肝胆俱裂也似呕吐了起来……”
“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极微弱而不堪,所以面对太多事,都只得无能为力。但,舅舅,知道为什么,您会被时人谓之高士么?高士不言,心自明达——您始终坚执您的志节,生死不渝。”
“我不是一个太热闹的人,也着实没有太多朋友。但他是我的好友,挚交好友……虽然,我无法同意他的谋逆反乱,但是……那太惨了……太惨了……当年薛前辈之死事出突然,猝不及妨,无从救挽……但是他,他就在我眼前,而且……而且……”
“您无法同意他的谋逆反乱,您是这个朝廷的官员,食着它所治下国家的俸禄。所以,您很明白的,他决定谋逆反乱的同一刻,也就决定了您已失去全力维护他,乃至为他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立场。”
“是,是啊……我无法同意谋逆反乱,虽然陛下越来越诡谲,虽然这个国家越来越腐朽……但,我更忘不了,开皇九年时候,当今陛下领军驱入建康、平定南陈后,宣布四百年来战乱离散的天下,终于被大一统的那一刻……
而且,我们当今的皇帝陛下,正是昔年那个超凡卓逸,乃至于无所不能的晋王杨广殿下啊!就算,就算他登基为帝后,性情越来越是诡谲的后来,那些堆积朝野内外的累累白骨与血泪之外,也,也是这整个天下浩荡华美的大步向前之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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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奇怪,为什么整个天下人,尤其是你们这些日日接触他的朝臣,竟都会对一个随心所欲的疯子,报以如此之大到,近乎盲目的信仰和忠诚?”一旁的长孙无忌忍无可忍开口,他是真真切切的疑惑莫名:“你们,真的完全看不出,他那不曾毫丝遮掩的毁灭倾向么?”
“毁灭,尤其还有人说陛下是在自毁……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呢?!陛下啊,他只是思绪飞驰的太高太远,步子走的太疾太快,让我们所有人都跟不上……好吧,也可以叫他好大喜功,但,他那样一个智能超卓的人,只要他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只要他肯回一回头,稍停一下脚步……”
外甥眼中那一抹讥诮、而又不忍的光,实在太冷太亮,高士廉下意识滞了一滞。即之,却倏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那天,我几乎崩溃的时候,就恰好是皇帝陛下以‘忒恶心’为由,甩手一箭,了结了我那可怜的挚友——他跟宇文家那一帮变态的妖魔恶鬼不同……”
“他居然会出手?”长孙无忌惊诧;
“自然是他出手。”长孙青莲笃应。
“他怎么会出手?”长孙无忌再问;
“可能性有很多。”长孙青莲再答。
“听起来,皇帝陛下的出手,不只‘忒恶心’这么简单?”高家四子高真行的双眼,首先亮了一亮。
“这忒恶心,难道就不是一个极好的理由?当时那惨无人道的场景,实在是……而且这证明皇帝陛下的心灵,其实是……”无比迷茫,但总算厘清自己的忠君爱国,高家家主高士廉准备续正、并详细加以阐述自已观点。
“是啊,不可能恶心的。父亲大人你是文人,皇帝陛下却不止是文人,他九岁领兵,统帅三军,与兵士同食同住冲锋阵前,近四十年什么杀人手法没用过?什么死人形态没见过?!这活人杀的多了,死人也见的绝少不了,要是还能再随便就‘忒恶心’,那也太矫情的让人齿冷了!”大爱武之一道的高家三子高纯行却乱入,简单粗暴的打断自家父亲,并给予相应的一刀见血、血流不止之中肯评价。
“高纯行,你放肆!!!”高家家主高士廉怒,拍案而起。
“呀!纯行我儿,快向你父亲大人认个错!啊,认个错吧……”高家侧夫人张氏其心惶惶,左右为难,泪流满面。
“可能性有多少,你就给我说多少。”哥哥长孙无忌严肃吩咐妹妹长孙青莲。
“可能性有很多,但不确定性更多。”妹妹长孙青莲严肃回应哥哥长孙无忌。
“……啊……那个……履行我儿,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要大难临头什么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啊?”也有很是惦记大难,但又无比盲目乐观的,比如高家主母鲜于氏。
“……嗯……这个……母亲大人,孩儿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听起来,好像是发现了什么转机,但也许是没有……这个,这个问题,很复杂……”也有努力想要为人解惑,但其实自己很迷茫、很迷茫的,比如高家长子高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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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有人敲门,”一片迹近活力十足起来的混乱喧嚣中,影子也似始终无声静立长孙青莲身后,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干系的碧空倏忽开口,通报:“那人身后,是五百精骑,宇文化及的骁果禁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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