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潜从未想过,单凭动动嘴皮子,三言两语之间便能让曾国藩甘心情愿地为自己所用。他不知道上回一番夹杂着许多华而不实东西的滔滔大论能不能唬住曾剃头,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此以后曾国藩必然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往后要做的便是让这种印象继续加深,曾国藩这种人要么不把你放在眼里,一旦他真的敬服于你的才能,那么必定是很好的股肱之臣。袁潜耐心地等待着,他不想惊了曾国藩,反倒让他对自己产生戒心。
作为堂堂一个侍郎而言,曾国藩在京里的仕宦生涯是很窘困的,真可谓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袁潜好歹还有王俸可食,有田庄的收入供养自己,平时还有不少秋风可打,竹杠可敲。于是他便隔三岔五地变相接济一下曾国藩,譬如听说老曾有哪套书看中了,便去买来当作礼物送给他,还时不时地请他来自己王府吃顿便饭。曾国藩心里明白王爷的好意,一来确有几分意气相投,二来难得王爷如此给面子,难道自己还能有脸不要么?两人的交情一日一日深厚起来。
一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随着洪秀全声势愈加壮大,朝廷不得不调湖南、云南、贵州兵各二千赴剿,又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赶赴广西,朝堂之上里对穆彰阿不利的呼声也愈来愈高。等到大行皇帝的梓宫被搬到隆恩殿以后,终于出现了第一本参劾穆彰阿的奏折。
皇帝等的就是这一出,奏疏一入,立刻如获至宝,发下交部议裁处。不论内阁还是吏部,穆彰阿的私人势力无处不在,在他的授意之下,只轻轻拟了一个罚俸的处分。皇帝闻之大怒,指斥各部官员因循私恩,命令发回重议。几个党羽门生跳出来替他辩解,也都一体受了牵连,当了他的陪衬。
这一下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没人再敢替穆彰阿说话,皇帝放开手脚,将广西剿贼失利的罪责一概推在穆彰阿的头上,说他是“柔佞窃位,倾排异己,沮格戎机,罔恤国是”,即行褫职。一时间朝中所谓“穆党”人人自危,平时多留了心眼,攀上别棵大树的自不担心,那些一味巴结穆彰阿,得罪了许多人的可就慌起神来,四处奔走钻营,只求不要牵连到自己。
袁潜门上自然也有人来拜,不过他乐得关起门来瞧热闹,吩咐下张舜文,凡有求见者,一律说自己入宫去了,但是每人都要留下片子,给他一一过目。
从这些人当中,袁潜并没挑出来什么值得拉拢的人物,不由暗叹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有本事的总还是清直之士居多,那些如寇准一般既贪又能的官员,毕竟还是少数。
这几天他往桂良那里跑得很勤,借着这几日桂良为了避嫌推病在家的藉口,几乎每天都去“探病”。那些上门来拜他的人,自然都经了桂良的品评,袁潜一一记在心里不提。
这一日翁婿两个谈毕,袁潜正要告辞,桂良忽然把他叫住,肃然问道:“六爷啊,请恕桂良倚老卖老,问一句直话:王爷当真想要做一个中兴贤王么?”
袁潜一怔,旋即微笑道:“岳父大人客气了。”目光深沉,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来,道:“陛下若做万代的英主,小王自然就是不世出的贤王。”
桂良似乎很满意他的这个回答,这句话表面上看,虽说是要尽心竭力辅佐哥哥治理国家,可是暗含着却又有另外一层意思:倘若当今皇帝不能做他心目中的英主,那么六王爷自然也就不去做什么贤王了。至于不做贤王要做什么,那就是两人心领神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了。
轻咳两声,道:“王爷志存高远,老朽甚慰。只是王爷知不知道《易》中乾有六变?”
袁潜读了这么些时候的书,并不是读在狗身上去了,桂良的意思他明白,易经之中每卦都有六种变化,就乾卦而言,便是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与上九。
只听桂良道:“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袁潜点了点头,这句话乃是《文言》中的句子,传说是孔子所做的,那意思是说,巨龙伏于深渊,目下暂时不宜施展才能。类推及人,便是具有龙一般品格隐居的君子了。
桂良对他说这一番话,无非是要他韬光养晦,不给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其实这何尝不是自己所想,只是他年纪太轻,做事难免有时候不知好歹,偶然得意忘形,锋芒太露,本身却还浑然不知。
譬如他贸贸然去拜访卓师傅,就几乎酿成大祸,碰了颗钉子还是小事,万一卓秉恬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回想自己所作所为,但觉桂良提醒得甚是有理,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道谢。桂良拍拍他手背,笑道:“你我翁婿一家,何谢之有。目下朝廷里局势混乱,王爷当以观望为上。”
袁潜也明白眼下自己尚不具备主动出击的实力,就人与财两方面而言,都还只能算是起步阶段。在人的方面,翁同龢既已做了自己的幕客,便接二连三地引荐一些他以为得力之人给自己认识。袁潜并不随便约见这些人,而是先叫荣全设法去查清楚他们的底细,这才肯同他们见面。这些人往往是国子监中诸生,又或是来京游历的学子,前来求见自己,无非都是抱着朝中有人好做官之心。这种人不是袁潜所需要的人,他知道往后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忍耐寂寞,他想找的是一批能够与他一同忍耐下去而又忠心不改的人。
自从穆彰阿倒台之后,曾国藩对自己似乎变得信服了许多,也带着弟弟国荃来拜过一次。曾国荃给袁潜的印象,有点年少高才而又不知深浅的感觉,袁潜觉得,还是不要过多地干涉这两兄弟的发展为好,毕竟若是一个不小心,便很有可能让曾国藩做不成名臣,曾国荃也当不上名帅了。
还有一种人,袁潜也十分想打交道,偏偏却又是翁同龢不能介绍给他的。那就是商人。为了将来的事业起见,必须尽可能地积累一部分财富,可是靠属于他恭王府的那点田庄土地,无论如何不可能发财致富。内务府的产业虽然多如牛毛,遍及各种领域,但那些都是他以亲王的身份无法直接插手控制,更不能从中获得多少利润的。唯有自己做老板一途,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这件事情袁潜料想桂良不会同意,是以压根就没与他商议,而是打算自己想办法。
虽说如此,可是他毕竟不熟悉这个时代的商业运作,更加不懂市场,连做什么赚钱,做什么必赔,他都茫然一无所知。说到经商所需要的人脉,更是一点也无。
王府里虽然有主管财政的内外账房,有专门收钱的庄园处,可是袁潜眼下仍摸不准那些人的底细,偏偏他们的任命权又操在内务府的手中,没法子换上自己的私人,因此他便想到与可靠的商人合作,自己出本给他经营。但这个人却是十分难找,既要有经商的才能,又要值得信任,永远不会出卖自己,这可就难了。
翁同龢一介书生,交往的里压根不包括商贾之人,出不了半点主意。袁潜闲暇时候尝往正阳、崇文、宣武三门外去转悠,那里是北京城商户、会馆云集之所,可是从来也没有什么奇遇。有时候袁潜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架空小说不都是无巧不成书的么?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一点也不巧了呢。
抱怨归抱怨,还是得设法去寻找这么一个人选。这一天袁潜办完该办的事情,看看时候差不多酉刻,他便招呼了荣全,微服出去闲逛。
这一天他选了正阳门这条路,两人一面走,袁潜一面留意观看道路两旁的招牌,心中暗自盘算起来。这京中看来卖什么的都有,除非是特别新奇之物,否则不见得能一炮而红。
洋钟洋表罢,自己没那个生产能力,要从外国人那里进口,一来价格不菲,二来远途运输不便,搭进去运费、成本,估计价格也就十分高昂,买的人必定不多。布匹绸缎罢,自己一个新手,骤然插进这行业中去,要同那些老字号竞争是很难的事情,如果不能垄断,开一个小铺子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更没有经济价值。至于其他药业、染业之类也都大略如此,看来只能新创一种京师从没出现过的行业了。但是究竟做什么好呢?袁潜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主意。
他一面出神,脚下信步走去,忽听荣全大声喝道:“滚开,滚开!”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荣全横眉怒目地对着一个乞丐大声呵斥,道:“你这花子,知道我家爷是什么身份,也敢上来冒渎!”
那乞丐翻了荣全一眼,声音低沉但却清晰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老子《道德经》当中的一句,是说老天爷不仁,把世间万物当作是草人那般地玩弄。荣全毫不知书,不懂他说的什么,正要一把将他推开一旁,却给六王爷伸手拦住了。
袁潜听那乞丐说话,觉得他并非寻常花子,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他的破钵盂中,顺口问道:“你叫什么?哪里人氏?我听你说话,似也是读过书的,为何在此抄化?”
那乞丐冲着袁潜一躬,并不答他说话,回身便走。荣全怒道:“这人敢如此瞧爷不起,让小的去教训他一番。”袁潜皱眉道:“别动不动喊打喊杀。”想了一想,吩咐他跟将上去,瞧那乞丐去往何处,再回来禀报。
荣全领命而去,他自己却就近寻了一个茶铺,要了一碗热茶,慢慢喝着等候。一碗喝罢,茶博士上来收碗,袁潜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看见一个乞丐,满口说话之乎者也,文绉绉地,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茶博士笑道:“那花子可有名气得很,咱们这一带没不知道他的。讨钱便讨钱,总喜跟游魂野鬼似的站在人跟前不发一语,好叫人吓一跳。”袁潜点点头,问道:“他是哪里人?”茶博士摇头道:“那可不知道。”说着又去别处忙碌了。
袁潜也不再问,只安心坐下来等候荣全。天还没黑透,荣全便赶了回来,抹一把满头大汗,道:“回爷的话,那乞丐直进了正阳门外一家会馆,小的不认得那匾额上的字,又不敢随便找人打听,只得记住了那字的样子,这就写给爷看。”
说着取起筷笼中一支筷子,在地下画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袁潜愕然微笑,心想他能画得出来已属不易,也就不便追究好看还是不好看了。细瞧那字,写得似乎却是“当商会馆”。叫过茶博士来一问,正阳门外果然是有一家当商会馆不错,那是一些在京的当铺商人所建,就在柳树井胡同之中。
袁潜瞧瞧天色,道:“今日晚了,咱们明儿再去。”次日过午,他自宫里回来,第一件事情便是再往正阳门去。他对那乞丐产生兴趣,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只是一时好奇,又或者是冥冥之中当真有什么在指引着他,把他与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联系起来了。<!---文章内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