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之际一切从权,很快,礼部便拟上了一个辅政王大臣议政办法:召见内外臣工,由两宫皇太后抱皇上御养心殿,御座前设案,辅政王带领众大臣站班;平时的政务处理,仍是由军机处负责,但所不同的是,廷寄与明发上谕等等一切中央公文上的钤印,除了军机处的公章“办理军机事务”银印之外,还要加盖一头一尾两道印。
头一道印,是恭亲王的“钦册辅政王勤国之宝”印鉴,要在公文头里,压着承办军机的署名盖上去,尾一道印,则是从乾隆时候就代代相传下来的一方“御赏”阳文玉印,先帝在世的时候,是时常带在身边的;这一方印,现在保管在母后皇太后钮祜禄氏手里。因为字数上的差异,这两方印大小迥异,所以在上谕的文件上,就会出现这么一种怪异的现象:恭王的辅政王大印,要比皇太后的“御赏”印足足大出了好几倍,也抢眼好几倍。袁潜觉得有些招人非议,所以在最后改定这个办法的时候,便把两方印的钤印位置掉换了一下,同时又规定,从此以后承写上谕军机的署名,不光在前头要有,在文末也要再写一遍,以方便自己用印。
而各地官员的拣放,则是由辅政王先拟定一个备选的名单,然后以绿头签缮写名字,用金瓶盛放,给皇帝亲手抽取。之后正式的任命谕旨,仍是照着议定好了的办法,用两方印。还有许多繁琐到极点的礼节,内阁与礼部正在吵吵嚷嚷,袁潜也就懒得去管那么多了。
因为杜翰和穆荫的去职,军机之中少掉了两个人,这是无力应付千头万绪的政务的。而留下来的邵灿与彭蕴章二人,也都不能算是恭王党的铁杆,更加无法稳住即将到来的政局波动。袁潜并没有等待别人来提醒他这个问题,而是在奉旨辅政的前一天晚上,就召集了一群自己集团中的骨干,来到鉴园秘密商议,准备瓜分军机处了。
列席的是麟魁、瑞麟、翁心存、许庚身、胡林翼五个,在临湖的凭风小楼之上,重帷低垂,悄悄,一张花梨木的方桌,袁潜坐在上手,其余五人围桌而坐,正在低声商量着新军机的名单。
袁潜轻咳一声,道:“先定大的方略。是六个人,还是五个人?”大家都明白,恭王说的这是军机的人数。
“还是五个吧。不是有个说法,多过五个就不是好兆头么?”沉默了片刻,年龄最大、资望最高、同时也是最迷信旧规的翁心存首先开口道。
袁潜未置可否地偏了偏头,道:“那么暂且定是五个好了。”说着拿起纸笔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五字。
五个人心里都有数,恭王自然还是军机的领班,这五个名额,实际上是只有四个的。看今天恭王爷所请的人,翁心存德高望重,又是他的师傅,这一个估计是跑不了的;胡林翼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可是经过今日这么一见,众人却都明白他在恭王身边的地位必定非同小可,否则凭他小小一个兵部郎中,有什么资格跟这些大员坐在一起?许庚身原本是内阁中书,受了恭亲王的提拔才在章京上行走,照理说资历还浅,是不能进得军机的。难道剩下的两个,就是麟魁与瑞麟恰好瓜分了么?表面看来似乎如此,可是大家心里都还有些怀疑。恭王爷的老丈人桂良桂燕山,在肃顺窃国的时候被伪帝免了直隶总督的职位,恭王执掌大权,却并没有将他重新复职,莫非是有意另委重任?
虽然猜测着恭王的心思,可是五个人却没一个敢开口。一来是拿不准恭王爷究竟是否有这个意思,二来也是因为桂良的地位太过尊崇,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耻,那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在座的各人之中,唯有翁心存能充当这个开口的人,是以一时间八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
袁潜用手指笃笃地轻敲着花梨木的桌面,道:“别愣着,今天叫你们来,就是商量个万全的班子。都说说看!”在他的再三催促之下,翁心存终于第一个开口了:
“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位!”
瑞麟的神色立刻活泛起来,跟着附和道:“铭翁言之有理!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成谋国的燕公,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袁潜点点头,在纸首留出一个空位,跟着提笔于其下写了一个“燕”字。写罢,道:“继续,继续说!”
开了一个头,下面的事情便好办许多。不多时,又有三个人雀屏中选:不出所料,是翁心存、麟魁与瑞麟三个。连桂良与袁潜自己在内,恰好是五个人。胡林翼与许庚身早料到凭自己的资历是进不得军机的,也清楚恭亲王必然对自己另有安排,所以也不着急,反倒大说起几位新军机的好话来 。
袁潜看看面前的一份名单,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姿态来道:“拟是先这么拟着,可不能说就是万全!诸位还有何高见?凡于大局有利,本爵无不嘉纳。”
几人一起摇头,示意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袁潜满意地笑笑,往椅背上轻松地一靠,道:“饿了,诸位也别忙着回去,一同用点夜宵!”不等众人推辞,已经大声地吩咐易得伍,叫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冷荤、点心端上来,再烫一壶陈年黄酒来小酌一番。
有酒有菜,又是大事初定,虽是深夜小饮,几个人却如同庆功宴一般,兴致极高。胡林翼第一个吃罢,告了声罪,便站起身来,走到露台之上,凭栏远眺湖光夜色。
这鉴园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中心建筑“凭风楼”的露台上摆着一面大铜镜,每当风和日丽的天气,后湖景色,倒映入镜,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间。袁潜一眼瞧见胡林翼正站在镜后,当即走了过去,借着铜镜的遮掩,低声问道:“润之似有所思?莫非在怪本爵不曾让你入军机么?”
胡林翼微一思忖,很是率直地道:“说实话吧!林翼自知声望不足以服众,也不想去做什么军机!若有可能,林翼宁可当一部的尚书,又或是地方上的督抚,好好替朝廷做一点实在事!”舒了口气,却道:“但是林翼却觉得,这五个人是不够的,至少还得添上一个。”
“添一个?”袁潜的直觉是,胡林翼受了什么人的请托,当下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谁同你要位置了?”
胡林翼摇头道:“不敢!林翼但愿王爷能示天下以无私。”
袁潜笑了起来:“莫非是因为本爵老泰山的缘故么?”
“非也。燕公声望素著,又是三朝的老臣,入直不会有闲言闲语。林翼所云的无私,乃是满汉之公私也。”瞧了瞧袁潜的神色,又补上一句:“原先的军机,是三满三汉。”
“喔!”袁潜点着头,拍了拍胡林翼的肩膀:“有理,有理。”本来的军机大臣之中,穆荫、瑞麟是旗人,袁潜自己也算旗人,而邵灿、彭蕴章与杜翰则是汉人,恰是一个满汉平衡的格局。现在的情形,则是除了翁心存之外,整个枢廷成了满人的天下,加上肃顺又是一个重用汉人的,此议一出,必定在朝内外引起极深的猜嫌,自己目前刚刚夺权,重要的是稳定,不能因此寒了汉人官员的心。
一面点头,一面道:“重用汉、蒙,和衷共济,稳定大局,润之可是这个意思?”胡林翼大起知己之感,望了恭亲王一眼,轻轻颔首称是。
两人一同走回到会场之中,那几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热切地议论着新的军机走马上任之后要如何对付肃党。
袁潜摆摆手,示意众人停下,道:“肃六、杜翰、穆荫革职拿问,留下几个缺,大家商议一下谁来补上。”翁心存点点头,道:“理藩院尚书,这是一个要缺,历来都是满人充任的。”
袁潜搓了搓手,反问道:“师傅,我若让蒙人补此缺,于祖制可有嫌碍?”
“蒙人?”翁心存在脑海当中搜索,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过老例,世祖时候的明安达礼是蒙古镶白旗,乾隆时候的伍弥泰,是蒙古正黄旗人。”抬起头来,道:“王爷要用蒙人,老朽觉得大理寺卿倭艮峰可当此选,他也是个老成端谨的醇儒。”
袁潜哑然,几乎笑将出来,倭仁此人在后世大大有名,是作为一个保守派典型无数次出现在教科书里的,不过看来翁心存倒对他颇为推崇。反正理藩院虽然对于传统的封建统治极为重要,可是在国计民生的大事当中却几乎扮演不了什么上位的角色,倭仁去就倭仁去吧,算是卖给翁心存一个面子。
几个人七嘴八舌,把余下的几个缺也都议定了人。左都御史由蒙古人瑞常补授,穆荫留下的户部左侍郎是原先的左副都御史柏葰迁转,而左副都御史的位子则着内阁学士沈桂芬补了,作为对他首表劝进的奖赏;还剩下一个工部左侍郎,瑞麟等人提了七八个人选,袁潜却都一个个摇头否定了。胡林翼有些不解地望向恭王,他心里究竟看上了谁?
其实这个位子,袁潜肚里早已有了打算。之所以迟迟不肯表态,就是要叫他们多提名几个人,从中观察一下谁跟谁的私交好,心里好有个谱。看看差不多了,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原先的兵部左侍郎,转调工部。”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明白了他的用意。互相对望一眼,麟魁最先开口道:“愚以为,不妨就把润公擢了兵部左侍郎如何?”
胡林翼急忙站起来逊谢不已,袁潜笑着叫他坐下,道:“润之不必胡乱谦虚了,眼下朝廷最当紧的就是兵事,兵部这位子可也不是好坐的。”胡林翼见王爷心意已决,况且自己也有意在兵部大展拳脚,当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应了下来。
袁潜瞧了许庚身一眼,摸着下巴道:“星叔,你是愿意再在章京上干着,还是想转部任官去?”许庚身挠挠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爷,庚身想……”咬咬牙,终于说了出口:“庚身想去考进士。”
袁潜愕然,脱口反问道:“进士?”这才想起来许庚身本来是以举人充任内阁中书的,后来因为自己的举荐,直接做了章京,在这个事事讲资历的官场里,也难怪他一心想要弄个进士,这跟后世的文凭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当下笑道:“你考你的进士,不干做官的事。”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暂且就先照原样,等明年你金榜题名了,我再给你迁转。”
这些尽数安排妥当,袁潜才提出来,要再增添一个军机的人选,而且一定要是汉人,要从转过六部之中至少两部的尚书,并且做过顺天府尹的汉臣之中挑选。
既要是汉人,又要是管过京尹、做过尚书的,那范围可就狭小得很了。翁心存眼睛一眨,便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恭亲王的另外一位师傅,在夺储之战当中指导不善以致令他功败垂成的卓秉恬。看来恭亲王是属意于他了。在这个时候将他引入军机,莫非是在暗示什么吗?一时之间,翁心存还猜不透恭王的用意是在自己呢,还是在卓秉恬。
这一夜的商议,直到三更之后才散。次日一早,刚刚到手“钦册辅政王勤国之宝”大印的袁潜,接二连三地用这方印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军机完全换成了自己的人,京里的兵权,也由瑞麟和胜保接管过来,眼看政局经过短暂的震荡,已经重新稳定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朝着袁潜期望的方向发展。
袁潜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终于搬掉了咸丰皇帝这座压在自己头上五六年的大山,整个人似乎都轻松起来了。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身上的负担似乎更加沉重,如果说以往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得到权力这一天的到来的话,那么从今以后,自己所要全心顾虑的事情就是如何善用这份权力了。这是一个新的征程!袁潜走出了太和门,披着夕阳的光辉,跳上马疾驰而去。
〔卷一终〕<!---文章内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