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误君百年身(上)

目录:盈盈一笑共君游|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任莹莹方跑出庙门没有五米远,就被迎面而来的正派人士逮了个正着。她一被拎起来立马大喊,“教主爹爹!教主爹爹!快来救救盈盈啊!”

    其实她真要喊任我行,哪里会加上“教主“二字,不伦不类。这不过是她担心众人不分情由上来先给她一剑来上一刀,赶紧喊出自己身份,表明自己的用处大大的,求得一点优待俘虏的意思。

    那个拎住她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红脸膛长须道人,听了她这样喊非但没有一点要优待她的意思,反倒将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副强自忍耐不要对这么个小女娃下手的模样。

    任莹莹心头一凛,顿时醒悟:这些华山派以外的人千里奔赴来此,除了各派之间的情分之外,只怕来的这些人本身与日月教也有过节,有一半心思是放在报私仇上面的。

    这个道人正是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他的师父两年前方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如今手里拎着魔教教主的女儿,他又怒又恨又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任莹莹忙住了口,眼圈红红可怜巴巴瞅着天门道人,只求博得一点同情分。

    旁边一名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的男子对天门道人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出东方不败的下落,这魔教妖女不妨暂放一放,看她年纪幼小,谅也跑不了。”

    任莹莹心里拼命点头,转转眼珠看向那说话的男子,只见他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倒也不像是泰山派的道士。

    天门道人哼了一声,怒道:“我纵然与魔教有血海深仇,却还不至于对这么个幼女下手!”说着径自松手。

    任莹莹被摔在地上,跌得七荤八素,地上半融化的雪水沾湿了衣衫。一阵寒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个寒颤。

    先前说话的男子蹲下身来,笑眯眯地望着任莹莹,柔声道:“你说你的东方叔叔自己走啦,他往哪边走的啊?”

    任莹莹就怕他不问,她吸吸鼻子,瞅着这男子,很是乖巧地慢慢道:“东方叔叔带我下山玩,后来就打架了啦,死了好多人。我害怕,拉着东方叔叔哭,他甩开我就走啦……”

    那男子也不怪她回答得完全不在点上,只是笑眯眯地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看清你东方叔叔往哪边走的啊?你说出来,咱们好帮你找他呀。”

    任莹莹也不敢随便乱指一个方向,此刻破庙之外八面都可行走,只是积雪半融,有人走过必定会留下痕迹。她只想着尽量拖延一点时间,等雪融化到看不出足迹时,再随便只一个方向,想来比较不那么容易令人起疑。

    那男子百般诱惑哄劝,任莹莹只是一副被吓坏了的可怜样子,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毫无信息含量的话。如是再三,那男子脸上的神气渐渐不耐烦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褪去了。

    天门道人在一旁焦躁道:“费彬!你跟这任事不懂的小丫头多费什么口舌?!咱们兵分几路在这周围搜上一搜还怕揪不出魔教贼子来吗?!”

    原来这个男的是嵩山派的费彬。

    任莹莹打量着费彬的神色,知道不好再拖延下去了,只是在心底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谎话更周密一些。

    费彬对天门道人道:“岳掌门带了大部人马去了南边,咱们这里不过区区十来人。再兵分几路,就算真的遇上了那东方不败,又如何能将他击杀?咱们人少势单,如今抓到这魔教教主的女儿已经是大功一件,若是硬要抓那东方不败……”他嘿嘿一笑,“未免有些轻忽自己人性命了。”

    天门道人扫视四周,见身周数人脸上隐隐露出赞同费彬意思的神色,不由得“哼”了一声。他却也知道这十数人中,除了他与费彬算得上高手之外,剩下的都是华山派一些气候未成的小喽啰,真打起来成不了了什么事。

    岳不群却带着华山,泰山以及嵩山的其余众高手一同赶去了南路——幸得岳不群素来谨慎,纵然得到了消息,还是分了数十人往北路寻来。谁知这东方不败正是走了北路!

    费彬握着任莹莹的左手,脸上带起一丝狞笑,“你可莫要装可怜来骗我。你若是不说,我便将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断……”他说着轻轻捏住任莹莹的左手小指,声音越发柔和,“你东方叔叔往哪边走了?”

    任莹莹一时间慌乱无措,若是她此刻指个方向却摆明了她方才是有意欺瞒拖延时间,说不定会让费彬进而想到她那番东方不败已经走了的话也是谎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若是咬牙坚持不知道,眼看就有大苦头要吃……

    ***

    东方不败倚在佛像上,闭目抿唇。他向来听觉敏锐,此刻将费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费彬这人他是知道的,乃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四师弟,有名的“嵩山十三太保”之一,这些年来以大嵩阳手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堂。他这个人看上去万事讲理,实则狠辣有余,而智谋不足。如今为左冷禅驱使,暗中坏事也做了不少。若是他诚心要折磨一个人,就是铁血好汉也不免承受不住只求一死,更不用说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女孩……

    东方不败右手紧紧抠在地上,唇色青白,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沾了血水的白色大氅裹着他略显瘦削的身躯,他一动不动地等着小傻妞受不住苦,将实情说出来……

    ***

    任莹莹的薄底绣鞋浸在雪水里,时间久了已经又湿又冷,又僵又麻的感觉沿着小腿肚一路攀爬上升,渐渐冲上脑海……她乌溜溜的眼珠瞅着费彬,细密的上排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咬出一抹嫣紫……

    费彬见她不做声,冷笑一声,捏着任莹莹小指的手指微一用力。

    任莹莹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小手指一路蔓延,像一枚银针那样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仿佛是身体本能的纾解疼痛的方法。她也没有刻意去忍,反正她又不是什么大丈夫,哭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费彬见她只是流泪,却还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他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高高的颧骨看上去森然可怖。他冷笑一声,“还是不说?”

    任莹莹憋着嘴,说毛说?!我说什么你才能不虐我?!你丫的本身就是个虐人成性的变态!

    费彬哼了一声,手上施力。

    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节断裂声,任莹莹的小手指被捏折了。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真的有无数色彩斑斓的画面从脑海中迅速飞过,身体短暂的空白感之后巨大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向她袭来!

    尖叫!飙泪!

    完全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她浑身冷汗潸然而下,眼前晃过费彬又残忍又快意的面孔,任莹莹整只左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在一片泪水中望向天门道长所在的位置,哭喊着,“道长爷爷,人家都说道士是最慈悲最好心的……你也穿着道袍,为什么却看着这个恶人欺负小孩子?!大人欺负小孩,好不要脸!”

    费彬遭她讥讽,见几个华山派的弟子脸上都有不赞同之意,脸上一紧,被激起了性子。他又哼了一声,立意要将这小丫头的手指根根捏碎。

    那天门道长听了任莹莹的话,本就是红脸膛,一时间更红了,好在别人也看不出来。他虽然性情暴躁,又恨魔教入骨,却到底是良善之人,见不得恃强凌弱。方才费彬捏断任莹莹第一根手指,他默不作声,却实在是恨魔教恨得狠了。如今见他还要继续施为,到底看不下去。

    天门道长一伸手将任莹莹拎了过来,冲着费彬怒道:“你是嵩山派的成名高手,却和她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费彬站起身来,脸色阴沉,见众人神色间都有不虞,知道这次过火了些,便默不作声。

    旁边一个华山派弟子上前道:“如今看来那东方不败是逃走了,咱们人少力薄,不如先回华山等与众人会合,再做计议。”

    天门道人哼了一声,抱着任莹莹上马先行了。他怀着报仇的心思而来,却只逮到了个女娃娃,心里老大不快,脸上神情自然不太好看。

    费彬也上马率着众人随后离开了。

    其实这次东方不败逃过一劫却实在是侥幸。若此次来北路的不是性情急躁的天门道人与智谋不足的费彬,换了心思细密的岳不群或是左冷禅来,一眼看到那破庙之前只有入的脚印没有出的,立马就会起疑。

    再则这半日风向却也奇怪,冬日刮着南风。那破庙坐北朝南,南风吹来,庙中的血腥气便往北而去,是以来的众人都没有察觉破庙中的血腥气颇为新鲜,只怕还有受伤存活的人在庙中。

    三则这日跟来的华山派子弟并非自幼在华山长大,不过是周围的富家子弟来挂个名求个庇护的,因此谁也不主动言说要到破庙中去查看一番。岳不群接到消息,东方不败定然往南路而去,算准了北边应该没有危险才将这十几人派到这边,全了他们想要历练一番的心思。

    若非如此,北路本该没有正派人士来追击才是。

    这却是阴错阳差,世事难料了。

    ***

    东方不败在破庙中,耳听着马蹄声得得而去,心劲一松,毒气越发汹涌起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七名劲衣男子进到庙中来——正是东方不败的手下中为首的七人。

    东方不败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整个人看上去依旧强大难以动摇,他低声道:“派两个人上华山,把小姐的情况打探清楚。”

    “是!”为首那人答应的干脆利落,又问道:“要属下派人将小姐救出来吗?”

    东方不败缓缓摇头,想到小女孩出庙门前再三拉着他的衣袖央求的模样,唇角微勾,低低道:“我亲自去救。”

    他想起小女孩质问天门道人时脆生生的嗓音,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牵动身上的伤,不免低声咳嗽了几下。

    这样聪明的一个小傻妞,应该能等到他来吧。

    任莹莹被天门道人抓在怀中,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又不敢有所动作,只好忍着。被捏断的小手指上传来一波一波的剧痛,她此刻只求费彬这一捏只是捏断了骨头,并不是粉碎性的……但愿逃出之后能治得好……

    逃出之后……

    思量着,一行人已经入了华山。只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白雪覆压,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

    对于她这么个小孩身体而言,华山既险又高,一旦被带上去了,想独自逃下来谈何容易?

    一个年轻美妇缓步走来,见天门道人抱了个小女孩上来,微微一愣,笑问道:“这却是哪家的孩子?”

    天门道人抱着任莹莹的手臂一僵,他看了一眼落后半步的费彬道:“这是任我行那贼子的女儿!”

    那年轻美妇又是微微一愣,转眼去看被天门道人抱在怀中的任莹莹,只见她小脸雪白,双目红肿,自行以右手托着左臂,左手小指以一个奇怪的弧度弯折着……显见是不久之前被人捏断了……

    这年轻美妇正是十数年后创出“无双无对,宁氏一剑”的宁中则宁女侠——“君子剑”岳不群的结发妻子。

    如今她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幼女岳灵珊今年年方四岁,正是与任莹莹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因岳灵珊今晨突发高烧,岳夫人这才留在华山,亲自照看,好容易这会小女儿退了烧睡得安稳了,她才出来迎客。

    此刻她见天门道人抱着任莹莹的别扭姿势,又怜惜任莹莹被虐待,不由得伸臂将任莹莹抱到自己怀中来。

    岳夫人引了天门道人与费彬往“正气堂”走去,一路上只问天门道人路上情形,竟是看都不看费彬一眼。天门道人为人如何她是知道的,会折断任莹莹小指的便只有费彬。她心中看不上费彬对幼女动手的行径,脸上便不假辞色。费彬也不在意,只是跟在岳夫人与天门道人身后,垂着眼睑慢慢走着。

    三人在正气堂中坐了大半响,茶都喝了三巡,岳不群领着往南路去的大队人马却还没有返回。岳夫人渐渐担心起来,又派了门下弟子前去查探。

    不一刻,岳不群就带了众人踏入正气堂中。原来那弟子方赶到山门下,就迎面撞上了从南路归来的岳不群等人。

    任莹莹从岳夫人怀中抬起头来,拿眼去看为首的那人。只见他一身青衫,轻袍缓带,右手握着一柄折扇——任莹莹嘴角微抽,数九寒冬的天气拿折扇,带点天真中有些智商不高的感觉。

    这颏下生了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的三十岁上下男子便是华山派掌门人,

    江湖中人见了面都要赞一声“好”的“君子剑”岳不群了!

    任莹莹知道他那谦谦君子,彬彬有礼的外表下的滔天权势之心,此人乃是笑傲中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枚;心术可比武功厉害上太多。她不敢多看,垂了睫毛,缩在岳夫人怀里做乖巧状。

    岳不群与其余诸位江湖中有头有脸的正派人士各自坐了下去。

    诸人方才坐定,一个身量极高的尼姑便拍案而起,怒道:“这些魔教狗贼欺人太甚!”

    任莹莹唇角又是一抽,既然要站起来,刚刚何必坐下去。

    只听那尼姑继续怒道:“咱们往南路拦,贼子们倒走了北路!又趁着咱们归路不备,夹道袭击,实在可恶!实在可恶!”说着连连拍案。

    任莹莹转眼看去,见那尼姑衣摆上有点点血迹,应该是溅上去的,再看其余几人也都衣衫颇见凌乱,显是经了一番恶斗。她心头一喜,看来东方不败的手下赶来啦……看这老尼姑这样生气,自然是没从东方不败那里讨了便宜去。能从东方不败手上讨了便宜去的人整个笑傲都不见得能有几个,一时间,任莹莹竟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来……

    天门道人也拍案而起,怒道:“定逸师妹所言极是,贼子实在可恶!老道往北路去,差一点就擒住那东方不败!只可希望晚了这一步,只逮到一个小娃娃!”

    众人听了这一句,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岳夫人怀中的任莹莹。

    任莹莹被这些含义不明的目光打量得身上一阵发毛,硬着头皮撑着。

    费彬却突然一笑道:“这位就是那魔教教主任我行的独生爱女了。咱们拿了这个小的,还怕那个老的不听话吗?”

    一时间群情兴奋,纷纷商讨要如何以任莹莹为质要挟任我行。说了半日,又是费彬道:“要让那任我行相信他女儿在咱们手上,可得有个信物才好。”

    众人都说是,眼珠子滴溜溜往任莹莹身上转。

    任莹莹见费彬又是一笑,心道这厮定要害人!果不其然,那费彬温文道:“不如就断她小指给任我行送去。”

    任莹莹心中大恨,又看堂中诸人有一多半倒是隐然赞同,不由得大惊大惧。

    定逸师太又一拍案,怒道:“这却是嵩山派的仁义道德?!我恒山派纵然与魔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却自问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费彬微笑,“与魔教奸邪之辈,又何须讲什么仁义道德?”

    这定逸师太,乃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如今见她发怒,费彬虽是微笑以对,却实实是驳了定逸师太的意思。

    任莹莹见场上情形很不明朗,立马抓住时机哭出声来,边哭边亮出自己被捏断的小手指,“呜呜,盈盈疼,这个坏人捏断了盈盈的手指……呜呜,师太婆婆,你也是出家人。人家都说信菩萨的是好人,师太婆婆你救救盈盈……”

    定逸师太看一眼任莹莹举着的小手指,登时气得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指着费彬怒道:“你也算是嵩山派的师长一辈,竟做得出这样事情来?!倒是给那些小的做了个好样子!”

    费彬依旧是微笑模样,只道:“只要能除了魔教,管他什么手段?!师太对在下有所不满,待此间事情了了,费彬自当亲上恒山,请师太教导。”他将姿态放得这样低,诸人都不便再多说什么。

    定逸师太也只能站在一旁瞪着他,此人从大局出发,纵于小节有亏,却也不好深责;只是要她眼睁睁的看着这样一个幼女被切一节手指去,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一时间,堂上局面僵持住了。

    岳夫人见任莹莹泪水涟涟的模样实在可怜,不由得心生怜惜,伸手为她拭泪。

    一片静默中,只见岳不群站起身来,握着手中折扇,温声道:“岳某有一言,请诸位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