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大宅被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一身淡色宫装的女子懒洋洋地倚在安置于庭院中的交椅里,周围是精兵良甲的军士,身前则是被绳索绑缚的男女老幼。
“穆若柳!老夫一生忠以事上,你如今深夜带兵锁拿我全家,究竟所欲何为!”须发斑白的老者厉声喝问。
“柳相爷这话问得好。”女子赞同地点了点头,低幽的嗓音缥缈得像是随时会消散,“我的人在您家大公子卧房的床褥下发现的这套衣服,我也想问问他究竟是意欲何为。”
说完,女子招了招手。
青衣的清俊男子手捧全套冕服走到老者面前。
看清了衣服样式的老者脸色瞬间铁青。
挥挥手示意青年退开,女子纤薄的唇挑起个饶有兴味的弧度:“没看错的话,这衣服本朝只有王上才穿得吧?大公子私藏这一身……可别说是要进贡的。”
“妖女!你血口喷人!”被捆绑起的人群中,而立之年的男人一边挣动着身上的,一边朝着女子怒吼。
适才的青衣男子不知怎的出现在了男人身旁,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只这一下,男人便被打倒在地。同样被绑着的女眷们惊声尖叫。
看着倒在地上,嘴角渗出鲜血的男人,女子像是很惋惜地摇了摇头:“都说让你别说了……”
“这定是有人诬陷我柳家!”老者还想辩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群中,残留着明显童稚的嗓音低低响起。
女子循声看去,说话的虽只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却已隐隐有了足堪令人心旌荡漾的美貌。
“这位想必就是柳妃的幺弟了?”女子笑得很温和,“把话说完。”
少年也不畏惧,神色沉静地回望过去:“家父生性守旧,如今朝中半数以上都是家父门生,王上又有意推行新政……**子嗣单薄,月前又听闻家姐已有身孕……今日之事也适合该。”
“人赃俱获之下,这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可惜了。”女子起身,对青衣的男子招招手,“回去了,剩下的事不用我们继续。”
·
幽深府第的回廊下,同样的少年,这一次却是一身囚衣地站在一名白衣青年面前。
青年斜倚廊柱,似笑非笑:“你那一家子里我只捞出你一个,怨不怨我?”嗓音低幽,却带着种懒洋洋的暖意。
少年摇摇头:“不怨,却不解。”
白衣的青年笑笑:“我知道你与穆若柳的对答。聪慧的小孩子不难找,通情达理的可不容易。”
“我不是通情达理,我只是不喜欢柳府。”少年的神色依旧平静。
“明明对你们姐弟在出生后就不闻不问,发现你姐姐容貌殊丽后又当做千金爱女送入宫中……换成我也不会喜欢。”青年讥诮一声,忽又转回正色,“要不要跟着我?凭你的资质,假以时日必会成为这世代第三个辅政君。”
显然没料到这种提议的少年愣了愣,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只愿做个平民百姓了此一生。”
“顶着你这张脸做平民?”青年失笑,“希望你后悔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还来得及再救你一次。”
·
看着收养自己的老夫妇倒卧在血泊中的尸体,少年恍惚地明白了白衣青年那日的意思。
稀释的容貌当如稀世的财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看着一步步向自己逼近的恶徒,少年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次才是当真的咎由自取。”
预料中的暴行却并没有降临,因为行凶者的人头已在一息间飞上半空。
喷溅的血幕后,中年的男子笑容宽厚:“你这等容貌生在平民家,可当真不是幸事。”
少年轻声地笑了起来:“那不知大侠可愿送佛到西?”
既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那就无论选谁……都是一样的吧。
·
被中年人带走的少年加入了他麾下的组织,拜师当天,那张原本艳若桃李的脸被他自己亲手毁去。七年苦修,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本领,也杀了不计其数的人。
当已经成长为青年的少年再一次接到命令去行刺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竟是八年前把自己从灭门惨祸中救出的人。
依旧白衣如雪,依旧年轻俊秀。
对着易容后的他,白衣人毫无防备。
可他依然失手被擒。
因为他所假扮的,与那人有旧。
组织交付的情报里却并没有说明。
被强行除下易容,白衣人看着他伤痕交错的脸,却只是波澜不惊地抬了抬眉毛:“带着这样一脸伤痕还能在易容后将细微表情做得面面俱到……看来你也下了很大苦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听得他心底一暖。原来真的有人能明白他吃过的苦,也原来,真的有人能一直这样的熨帖人心。
只可惜错过的终究还是错过。而他,也不敢指望会有谁能记得八年前的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孩。
但白衣人却没有杀他,反而放他离开。
“这两件东西是给你救命的。如果你对你现在那个主子失望了就逃吧,有人会送你来我这。”白衣人笑得和记忆中一般清淡。
而交到他手上的,则是一枚信号烟花和一块铁制的令牌。
仔细地将东西收好,他却并没有使用的打算。比起再一次成为败家之犬,他更不愿面对这个曾被自己辜负过好意的人。
只是人生之事十常有**不如意。
从传言中心狠手辣的白衣人手中全身而退的他回到组织之后所面对的却是全组上下一致的鄙夷猜忌,直到最后演变成当年恩人亲口下令的全组追杀。
谈不上愤恨也谈不上失望,他只是再一次领教了自己选择的错误。
连日奔逃之后身受重伤的他引燃了求救的烟花。
就是死,他也希望能死在曾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身边。
·
他终究没死。
白衣人找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生生的把他的性命吊了回来。
重伤昏迷的时候,他梦到了十二岁那年抄他满门的女子。
嘶吼着她的名字醒来,看到的却是白衣人沉静秀雅的脸。
拂去他额上的冷汗,白衣人笑得无奈:“其实我后来去找过你。可惜那时候你已经跟别人跑了。”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出口。记得?认得出?无论哪一个,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认识穆若柳的人不多,能做噩梦喊他名字的就更少。”白衣人动作轻柔地为他的伤处换上新药,“能做噩梦喊他名字又和你年纪相当的,只有你。”
说着,白衣人伸手抚上他伤痕交错的脸,满眼温柔:“如今,还愿意跟随我吗?”
面对过去二十年里唯一肯为自己打算过什么的人,他任由泪水漫延了眼底:“请让我一辈子追随您……”
白衣人低头,纤薄的唇啄了去他眼中将落未落的泪。
·
接过白衣人送出的碧玉面具,从此一生相随。
看那人扶立新君,看那人推行新政。
为那人整合情报,为那人联络羽翼。
却从没再杀过一人。
相拥而眠时,那人也曾笑言:“若你自幼便跟随我,便是我的弟子了。”顿了顿,又笑,“也只是弟子。”
“所以……并不后悔离开您八年。”没有那八年砥砺,便没有如今可被垂青的他。
直到那人在漫天雷光中证道成魔。
看着那人重新变回青年时的摸样,他知道,他已经陪不了那人一生。而在那人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终将成为被淡忘的过客。
·
山中静好。
曾经的白衣人已换了一袭纁红,他也变作垂暮老者。
茅庐外,是恭请昔日辅政君出山的当朝一品。
茅庐内,是重病弥留的他。
一袭纁红的青年坐在床边轻握着他的手,对门外的嘈杂充耳不闻。
“我明明做得到却不为你们延寿,怨我吗?”红衣的青年笑容浅淡一如当年。
“君上是不想我们此生妄执。”他一直都知道这人从不想将他们仅仅束缚在自己身边,只是有些时候,知道的事情并不能做到。
“所以你不要学那个笨蛋。”青年笑笑,握着他的手又紧了些,“乖乖喝孟婆汤、乖乖忘了我,然后好好地过完以后每一世。”
他默默点头,却深深明白,无论未来几世轮回,他的灵魂也再无归处。
铁索曳地的声音依稀想起,黑白的人影穿门而入。
看到红衣青年,两人躬身行礼:“魔君,时辰到了。”
青年起身,白衣人走到他身边将他拉起。
魂魄离体,却变作二十岁那年乍然重逢时的模样。只是脸上再没了那陈年旧伤,一整个的美艳夺目。
“君上,送送我吧。”他静静看着那人。
终究不舍。
红衣人笑笑,伸手将人揽进怀中:“走吧。”
·
绛紫的天,黯沉的云,一侧是高耸的峭壁,一侧是奔腾的江水,山道盘旋,黄土铺路。
路上,被黑白虚影以锁链牵缚的人或快或慢地前行。挣扎抗拒者有、悲泣号呼者有、茫然无措者有、昏聩混沌者有、偶尔个别神志清醒的,也不是在连连发问就是试图用钱买出回头路。
路边灯火明灭,青光缭绕。
“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幽冥十殿了。”红衣人向着身边初次踏足此地的青年解释。
“风景很美。”他笑笑。
黑白无常跟在两人身后,脸上古井不波。
“没想到你会亲自送人下来。”前方忽然有人迎上。
漆黑的发、淡金的瞳,白衣白氅、峨冠紫带。
西方鬼帝赵文和,姿容俊朗,神憎鬼厌。
“怎么赵帝君连我的人也想打主意?”红衣人冷笑。乌木般的发间,凤翎状灿金的簪子在路旁青白灯火的映照下幽幽泛光。
“我是很想。但我也不打算跟你拼命。所以答案是‘不’。”赵文和笑得轻佻浮浪,“不过我也确实有事想找你家这位商量一下。”
“只要不耽误他轮回,可以。”红衣人点头。
赵文和神色一僵。
红衣人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去拽赵文和领子:“你找他做什么?”
赵文和急退数丈,看着人一脸苦笑:“镇山。”
“镇?山?”红衣人怒极反笑,“孤身一人被禁于方寸之地,不得轮回不得超生……赵文和,你打得好响的算盘!”
“你以为我想?但凡有一份奈何我愿意从你手里抢人?”赵文和也不示弱,“你要是能现在变鬼我马上拉你替他去。”
“赵文和……”红衣人显然动了真怒,五指成爪就要出手。
“君上。”青年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红衣人转头,看到的是青年平静的脸。
紧紧握着红衣人的手,青年转向赵文和:“不要消除我这一世的记忆,我就去。”
“胡说什么!”红衣人脸色铁青。
“君上,我不想忘了你。比起没有你的来世,我情愿留着记忆永不超生。”青年笑得凄凉,“我知道您是为了我们好。可是您也忘了,我们不是前世的我们,也不是后世的我们,我们只是这一世……也只想把握这一世。”
红衣人怔怔地看着人。
青年松开手,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向赵文和:“君上,有机会再见到离苑主的转世的话,别再放开他了。”
赵文和取出铜镜。
青年转身。
一步之后,阴阳永隔。
·
半人高的荒草丛中,岩洞幽深。
·
~~~~~~~~~我是长长的分割线~~~~~~~~~
人家是为了配合本章题目恶搞的原作的译名(由于不明原因导致标题显示不全于是章节内容里写了一下完整版),才特意把原本两章的分量合并成了这长~长~的一章哟~
于是万圣节应景:
不评论就断更!(完全错了吧混蛋!
<h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