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贵人,不,是淑妃,最近是愈发依赖我了,常常要我一呆就是一天。她身子已经六个月,我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只好陪着她说笑解闷。
之所以会往她这里无所顾忌的跑,是因为王出宫了。没有人知道他出宫是为了什么,我是在淑妃那里知道了这个还算是保密的消息。十二个近侍一同消失了,想必消失的还有为数不少的暗卫。
又一年过去,我到了及笄之年。十六岁的花季啊,那么美好的日子。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当然不能和那些豪门大户相比,没有及笄的礼节,却在淑妃的招待下在淑雨阁大吃了一顿。淑妃知道我素日与玥琳姜灿交好,索性叫了他们二人一起热闹,淑妃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却有一双历经风雪的眼睛。自古宫廷心术最能锻炼人心,自从怀孕后这简单的几个月,她已然成熟了不少。即使不为自保,恐怕也是为了怀里的骨肉吧。
的那些事,想都不用想会是怎样的阴暗。她会飞速成长也无可厚非,我与她一同防范着那些人物。比如容易引起小产的东西,我在开始就偷偷告诉了她。俨然我已经变成她的心腹。只是碍于旁人,我在众人眼里依旧是给淑妃医治疾病。我提出的“心理疗法”是一个陌生的观念,所以人们倒也不奇怪。我有意隐瞒,淑妃也从未在众人面前透露出我们关系非凡的迹象。我知道这层关系危险的紧,不肯吐露了半点风声。偶然露出一点马脚给淑妃,却从未让她找到我的弱项挟持我为她卖命。
我看得出淑妃是真心相交,但是在这个危险的宫廷我却不得不处处小心,处处留意。身份毕竟来自异国,万一被人揭发后果不可想象,即使是存心相交的淑妃也必须要防着。连玥琳姜灿还防着必要的几层呢,何况对我极有危害程度的淑妃?
姜灿提醒过我,然而在看到我嘲讽的眼神之后蓦然明白我早已想到了这一层,换个话题就开始指向王翱。
自从那日与王翱分开,我简直变成了热恋中的少女一般。只是自己苦苦压制着那心情,却依旧觉得兴奋。两世为人,遇到合适的人我自然高兴,然而现在外忧内患,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若是我在民间,又没有特殊的身份所扰,必定放下那颗三十多岁的心去真真正正谈一场恋爱。这么多年了,只有一场因为太过于接近而分手的初恋,我何其不觉得可惜。然而前世没有找到那个命中人,这一世的这个人倒是让我觉得满意,然而现在时机不允许。也许多活了几十年的好处就是懂得抑制自己的悸动,不让感情冲昏了头脑。
所以在姜灿提起王翱的时候,我再怎么掩饰还是面色通红心跳加速。而这一切,姜灿都默默看在了眼里。他眼中的光芒好像黯然了那么一瞬,就变得如往日一般。看着他平静的脸,我知道他已经了解,也就不再惺惺作态,直白的说,“我对他很有好感。”
“去年春节的时候,是不是你····”姜灿迟疑着,还是开口问道。
去年吗?那时我还没有喜欢上了他,或者说我还没发现自己喜欢他,但的确是那时候开始就对他有好感。姜灿很敏锐,我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点点头,姜灿好久才说,“你要小心。”
继续点头,这样没营养的话题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姜灿看着我,眼睛里的含义意味深长,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也许,对于恋爱里的人来说,心是盲的,只能看到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毫无意义。
淑妃即将临产,王也在此时毫无意外的归来。我不方便再去,只能暗暗旁观着。那么多的御医,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
又见了一次王翱。他瘦了。脸颊很明显的瘦了不少。我除了叮嘱他多吃点饭发现自己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倒是还是一脸无赖的样子,说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他再一次穿着近侍的衣服,肯定了我的猜测,我也再没有去多此一问。只是叮嘱他要小心,伴君如伴虎。
听到我关心他,他开心不少。脸上的笑容有增无减,拉着我的手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我不留痕迹的轻轻挣开他的手,“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不好不要。”
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递给我。我疑惑的接过,竟然是中文的《伤寒论》。好几年没有见过汉字,都快忘记了自己还认识汉字了,虽然这本书破破烂烂,依旧比没有强百倍。我满眼放光的收下,他戏谑的问:“还满意吗?”我点头,知道他弄来这本书肯定是相当的不容易的,这个时候不同现代,在现代想找一本别国的原文还要费一番周折呢,何况是这个古代。
正在嬉笑着,只听好几个小宫女从不远的小路上匆匆而过,听到她们在嚷着“林贵人要生了!”感觉到旁边的人突然有些颤动,回头看见王翱极力掩饰着,说:“我先走了。”眼睛里面,是无法掩饰的焦急。我点头,看到他如释重负的眼神。
想必他是偷跑出来的吧,怕王发现了踪迹。看着他朝南苑走去,我想。淑妃要生了。那个令她小心万分的孩子,终于要生了。
回到定颜府,看到她们急匆匆的样子蛮奇怪,玥琳拉住我说:“笑笑,淑妃难产!”玥琳知道我和淑妃的关系,她与淑妃相处的也不错,此时面上是一片真心的焦急。
我心一惊。想必是淑妃为了这个孩子太过小心导致孩子太重难产吧。玥琳拉着我说:“我们去看看她吧。”我却反手拉住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不能去。“玥琳,我们无官无职,想必现在那里是人才济济,还有王也在,不可放肆。”
玥琳甩开我的手,彷佛不认识我一般,“淑妃对你那么好,是你的朋友,现在她难产,即使她无法见我们,朋友之间不应该去看看吗?怎么你还好像没事人一样,拿借口推脱!”“玥琳····”我咬唇,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笑笑,我一直觉得你有才能,又稳重,但是你未免太冷血了!”玥琳恨恨道,“你不去,我去!”
“玥琳!”我拉她不住,颓然的看着脚下的黄土。我冷血?有吗?等到知道什么是背叛的时候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了,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有错吗?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回到隔间,很是挫败。我的内心何尝不焦急?只是恐怕去了也见不到林贵人本人,还会徒增麻烦,只好在隔间里等着她的消息,竟也是心急如焚。
玥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听到脚步声我便拉开门,看到了玥琳脸色苍白的站在那儿,一脸的惊慌。周围因为太早而还没有人出来。
事情,好像不大对头。我把瑟瑟发抖的玥琳拉进来,她一个劲的发着抖,我不得不安慰着她,“这是怎么了?玥琳?玥琳!你别吓我!”
玥琳看向我的脸,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怕惊扰了别人,连忙拿手绢捂住她的嘴,抱着比我个头要高的她,轻轻拍她的肩膀。
“笑笑····”玥琳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的哭腔,“淑妃,她,她疯了····”
“什么!”我惊讶道,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着依旧惊慌失措的玥琳,“到底是怎么了?玥琳别慌,告诉我····”
“我····我也··不知道····”玥琳依旧哭着,“据说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林贵人就疯了····”
“什么·····”我一下子呆住了。死胎?怎么会是死胎?
“我见到王了····”玥琳继续抽抽噎噎,“他好严厉,看不清脸但是让人觉得好害怕····”我继续拍她的肩膀,像是哄小孩一样,脑海里转着这一事情的始末。
“好多人都死了······好多好多宫女太监·····”玥琳哭诉着,“我···我躲在那棵树上,谁都不知道我躲在那儿····”
听玥琳的口气,竟是逃过了至死的一劫。
“好多血·····好多····”玥琳依旧颤抖着,“好多血····”
我给玥琳端来一杯茶,要她喝下去压一压情绪。玥琳颤颤巍巍的喝下,尽管有我帮忙,还是洒出来不少。
看着渐渐闭上眼睛的玥琳,我把她扶到了我的床上。刚刚在那杯茶里加了点安眠药,玥琳吓坏了,她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反复思索着玥琳的话,竟然觉得不寒而栗。是当时的人都死了吗?玥琳躲在树上躲过了一劫,却观看了整个过程,难怪会吓得发抖。
是因为什么要灭口的事情,才会杀死所有的人。淑妃因为生下死胎就发疯了,这个可信度并不是很高。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大的灾祸,迫使王会杀那么多的人来灭口?
这件事很快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但是也只是说淑妃生下死胎后便发疯了,后来又有两个御医因为家事辞官,那些殉葬的可怜人没有被提到一丝一毫。若不是玥琳机灵,恐怕现在也是其中之一。而我,会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又怎样惊人的内幕,却知道这件事牵扯的东西太多。所以我和玥琳一定要把守住口风,不能泄露丝毫。
玥琳在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精神总算是稳定下来了。她当然也知道事关重大,只是还是惴惴不安如同惊弓之鸟。宫里的传言各式各样,听到众人耳朵里是惊慌也是恐怖。淑妃被关到了北苑的冷宫,整个淑雨阁一时间寂然无声。
随着时间流去,又一次升级考试来临后,距离这件事已经一个多月了。玥琳由于受到此事影响,没有精力去复习,考出来垂头丧气的。我看着丧气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经过了这次生死大劫,玥琳变得沉默了许多。
姜灿也知道了此事,完全是一副“你们就当没有发生过”的神情。
等到事情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我找了个空子去冷宫看望淑妃。
冷宫冷宫,顾名思义,自然是凄凉落魄的地方。处于北苑的最西边,平日连太阳照到那边都彷佛格外的湿冷,里面都是被贬的娘娘贵人。所谓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那些被打入冷宫的昔日贵人们,过得连宫女都不如。吃喝用度不说,还要备受欺凌。
我带了一点精致的吃食和几件衣服,想到淑妃精神有了疾病,想必会更受欺负吧。
推开两扇沉重的门,塞给看门的小太监一点银两,小太监乐开了怀,一口一个“医女姐姐”,想必很少有人往这里来吧。
几个女子撕扯成一团,触目惊心。身上的衣物甚至衣不蔽体,露出缺乏营养的身体。我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才几个月不见而已,满头青丝白了一半,眼睛呆滞无神,脸颊消瘦。我一阵心疼。想当初,是何等的风光大盛。尤其在怀有身孕之后,连侍女都身价猛提高一半。明明知道这个宫里一贯是捧高踩低的,可是这样鲜活的对比还是不禁觉得触目惊心。俗语说花到红时便是灰,真是一点不假。
我蹲在她的面前,她看到我就开始尖叫,奔跑,打翻了我盛放衣物的篮子,引来了几个女人的争抢。我意图想让她安静下来,她却变本加厉,口中喊的具是“我的孩儿”····想起往日一个痛经竟让好几个御医束手无策无比娇弱的她,想起那个抚着肚皮脸上溢满幸福神情的女子,我潸然泪下。
这一切,究竟是谁在暗中做的推手?是命运吗?现在,又有谁顾忌在意她的疾病?即使是真正的攸关性命,恐怕在这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往日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痛经,在今日是再普通不过经历。这痛经,若是她还有记忆,会痛到骨髓里。该庆幸吗?庆幸她已经疯掉?即使不疯,到这里经过这些,也会疯吧。
望着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她,轻手轻脚的靠近,听到的,俱是:“我那可怜的孩儿····”脸上的脂粉那么久都没有洗去,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的沟壑,满眼的痴。当初那个将她捧到手心里的良人呢?当初那个宠幸她爱护她的男人呢?当初的甜蜜和美好在此时变成最嘲讽的时光。疯了,也好。再也不会想起以往,便再也不会痛。
我看着抱着双膝的她,早已经是泪湿衣袖。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