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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上元节,也是相府大宴之日,玄之一行还是乘大车前去。车上没有什么华美的装饰,就算有,也早在从会稽赶往建康的途中沾灰染尘,不复光鲜。而玄之和他父亲一样,又是个素来不喜奢华张扬的人,所以一切用事皆从简,这车来了建康,也只是擦洗了一番,并没有做什么过多修饰。只不过,拉车的骏马,已经换成了一头犍牛。
“可怜东晋最风liu”,这风liu气度讲究的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不能急匆匆,让人产生不够踏实稳重的感觉。士人出游踏青,都喜欢用牛羊拉车,一方面是东晋笃信道教的人多,牛在道教中总是作为能通灵的神兽出现——比如老君西去,就是骑一头大青牛。另一方面,实在是因为连年战乱,大晋朝失去了幽云青并这些产马之地,搞得东晋马匹稀缺。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王导身为一国之相,自然住在那后世天下闻名的所在——乌衣巷。
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三国时曾是吴国禁军营房所在,故而得名——因为军士都穿着黑色战服。本来这里是城郊的演武场,在吴国灭了之后也就荒废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有士族搬到这里居住,渐渐这里搬来的士族越来越多,俨然成了高尚社区。甚至高门士族都喜欢在乌衣巷居住,以彰显其身份不凡,于是清早一出门就能看见这样的情景。
“三伯,早安!”
“六堂叔,早啊!”
“……”诸如此类的问安声此起彼伏。
小辈们最不愿意在早上出门也就是这个原因,往往有急事出行,一路上遇上百十个家族长辈,还不能不行礼——这可要了亲命了。所以要是有事的话,他们宁愿走侧门悄悄地出去。
乌衣巷里面聚集了太多的高门士族,成了大晋的高尚社区,街坊四邻都是朝堂上的大腕,彼此之间可能还沾亲带故。要是人缘好的,从巷口走到巷尾,恐怕都得花上半个时辰,当真是“寸步难行”了。
牛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石狮子两旁树立着六个大桩子,每个都有一丈高,三尺粗。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上书“司徒府”三个大字。其实王导在咸和二年(其实咸和、咸康,都是晋显宗司马衍的年号,东晋皇帝都挺喜欢改元的)天大旱时,曾上疏逊位,晋帝也准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称他为丞相(晋朝这个官职有时叫丞相,有时叫司徒,其实就是一回事,皇帝改着玩呢)。
车马还未到门前,早有人前去与那坐着的人说话:“我家郎主乃是丞相从子,宁远将军逸少公,烦请快去通报,将正门打开,好让我家车马进来。”
那人却不动身,从鼻间嗤笑道:“什么宁远将军、靖远将军的,没有听说过。天下将军多得是,想和我家相爷攀关系的犹如牛毛;就是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我家也不知见过多少;纵使亲侄子,也要走角门。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野人,跑这里来装什么大!”
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都是二品,为三公级将军,有资格开府建制、仪同三司的。所谓开府,是指开设府邸、设官置吏,所谓仪同三司是指仪仗与太尉、司徒、司空这些位居一品的“八公”相同,是相当高的待遇和荣誉。
而宁远将军只是五品,还是个杂号将军,比正经八百的常设五品偏将军还要低三分,说的好听是个五品官,说的不好听就是个混饭的闲职,难怪心里门儿清的门子看不上眼。
王右军是何等清贵高雅之人,身边带的使唤仆役也是读书知礼之人,何曾见过这等无赖之人,指着那人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人得理不饶人,还兀自说道:“指什么指?没事一边去,别挡着道,这里可是司徒府,不是旁人能来撒野的地方!”边上几个也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撸袖子挥拳头的架势。
“宰相门前三品官”,这是通病,司徒府也不免俗。这门子穿得比别人普通百姓还好,鼻孔也是朝天开,连自家人都不认,估计你不给点“利是”,他不会放你进去。
但是今日乃是隆重喜庆的日子,按理说应该开了正门将人迎进去,虽说他们到的有点早,如今门子硬要他们走角门,那就是欺负人了。王家仆役当然不干,想和他说理,却被几个门子推推搡搡,吃了些亏。
他跑回来对玄之说道:“大少主,那相府之人好不讲理,硬要我们从角门进去。”接着就添油加醋把事情分说一边。玄之听了,面沉如水不发一言。而那汇报的下人看了更是大气不敢出,多年主仆,他们早知道每当玄之之沉默之时才是他气恼最盛的时候,没道理这时候去火上浇油,免得惹火上身。
宇之知道,祖法出的事,坏菜就坏在门子身上,这也是官场上的通病,大到王公贵戚,小到县令主簿,他们的门子都是要收“利是”的,可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昨个儿刚出那样的事,宇之心里还有余悸,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又是在王氏族亲面前,他选择了让步,劝道:“大哥,要不赏他们个百十文的,让行个方便。”
玄之一听,抬眼在宇之脸上扫过,皱着眉头没有开口。他是个清贵之人,人长得飘逸出尘,学问高深,做派也雅趣,最烦这些俗物。玄之身材高瘦,身体瘦弱,面色是白如美玉,但是这样柔美的外表下却有颗嫉恶如仇的心。他对丑恶现象不能容忍,看不惯的就要骂,搞的山阴人人都知道“玉虎”王玄之的大名。宇之却觉得,这大哥的身体不好,一是与本身体质虚弱和锻炼偏少有关系,再有就是常动怒火,肝火淤积所致。
他本以为玄之会大发雷霆,心中还暗暗焦急——不管此事有没有理,这可得罪了司徒一家了。
却听玄之道:“阿宇言之有理。程平,去,照宇少主说的办。”但是他的脸上怒色已起,攥着白玉柄麈尾的手,指节都因握得用力而苍白。值得一提的是,玄之不愧有“玉人”之称,连发怒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宇之这么有平常心的人看了都不免有些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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