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之三人回到了城西的老屋,这次好不容易回了建康,干脆多住几日,也好走亲访友。毕竟南渡之后王氏的大本营就在建康,他本人也在建康度过了童年时代,如今故地重游,又生出几分感慨。用物是人非并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因为建康的景色也变化很大。
宇之本以为两位哥哥会对建康这座都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探究yu望,还想拉着他们一起去游历,谁知竟是大失所望,这两个人都不愿意出门。
玄之出生在建康,在这里甚至小有名气——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出众了,又白又漂亮,看见他的人都不自觉地将他和其族伯公王衍作比较,这样一来,想不出名都难。高处不胜寒,有的时候做一个名人也是十分头疼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自由都没有。玄之有和卫玠一样的“艳名”,也有和卫玠一样的人气,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并不比当年的卫玠更强壮和健康,所以玄之很不愿意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下,选择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至于凝之,他根本就是个很闷的人,从小就表现出了宅男气质,你要拉他出去逛,比登天稍微容易一点。他除了正事,整天就蘑菇在李欣的身边。宇之早已看出了不对劲:这样下去,恐怕二嫂不会是谢道韫了!
但是他也没办法,难道跑过去跟凝之讲,老二,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未来的老婆是个醋坛子,只能专美于前,不能兼容并蓄,而且她可是古往今来称达人的一代才女!这样说,不被凝之怀疑有病才怪。
且说这天宴毕回家,几人刚在席里坐定,自有下人去收拾烧水。宇之有点坐不住了,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演了一天戏,早就不耐烦了,此时只想回房休息。玄之看在眼里,却挥手让凝之下去,独独让他留了下来。
“坐下!”玄之的语气带着几分严厉。
宇之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他。印象之中,玄之一直是清隽典雅,不喜不怒的泥菩萨,今天怎么居然动怒了?而且,貌似自己没有得罪他啊?
玄之面色一正道:“你知道阿父的信上写的什么吗?”
宇之心中一跳,讪讪笑着想:不会吧,自己隐藏得这么深,还被看穿了?早就知道过分表现没有好处,他也一直有担忧,神童神到一定份上会给人看穿,已经在尽力隐藏了,但难保这么多年下来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但现在的问题是,王羲之究竟看出来了多少?
为今之计,只有装傻,以求能蒙混过关。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宇之不但不回答,反而嘿嘿直笑:“伯父想必又是夸我聪明能干了。哎,每当别人夸我,我就特别担心——生怕别人夸得不够。不过伯父可不是别人,他定是将我夸得天下地下,绝无仅有?不,也不会,这样的人不是圣人吗?当今世上怎么可能出现圣人?我还真不知道伯父夸我什么了。”
他嘴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玄之又做出一副长兄的派头道:“你今天的表现,很让人满意。”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知道他说的满意是指自己能和谢奕把酒言欢,赢得不错的风评,还是指自己婉拒王悦的邀请,孝心可嘉。不过宇之觉得两者兼而有之。他还在回味这句话呢,玄之又问话了。
“你可知道,阿父为什么要让你参加这次相府大宴贺礼?”
果然来了!这问题宇之早就估摸着他会考考自己,可是冷不防在此时问出来。他是深思熟虑过的,深知此时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他道:“伯父是想让我见见世面吧?”
玄之略略点了一下头说道:“这是一点,还有其二。来之前阿父也嘱咐过我,要怎么做。但是你这次表现得很好,我原本还在想怎么让人注意你呢。没想到这次你不但奇遇连连,还使得大堂伯以及清流对你刮目相看,这样的表现,用优异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我早就说过,兄弟之中,你定是最有出息的一个,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听到这里,宇之的心放下一半,他赔笑道:“大哥,你可别夸我,你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脸上哪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其实故作轻松的外表下,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知玄之说这些是干什么,难道是先给甜枣,再敲棒子?
说话绕来绕去兜圈子,也是玄之一向的风格,相比之下凝之就要好得多。现在玄之越是顾左右而言他,宇之心里的压力就越大。他端起茶碗来猛喝了一大口水,实际上他也是渴得狠了。
玄之微微一皱眉道:“养生惜福之道,你怎么一点也学不会。喝这么猛,饮驴吗?”
要是平日,宇之肯定要和他好好争论一番,什么“养生”,像玄之这样病弱就叫养生?不过眼下他一点心情也没有,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知道事实的真相后,玄之会怎样对待他?他会顾及一点十年兄弟感情吗?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听见玄之又发话了。
“现在你入了族谱,名正言顺的是我琅琊王氏子弟,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契机。不要怪阿父为什么不早点给你上谱,其实他也一直在观察,看你是不是有自保的能力。如果没有,还不如做一个无人知道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来得好,这一点婶娘也知道——毕竟祖父和道之叔身上背负的秘密太多了。”
原来是这样!宇之悄悄擦了一把汗,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其实他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就知道自己在杞人忧天了。如果王羲之看出了他有什么不对劲,何必要等上十年,等他来到建康之后再寻他麻烦?这十年来,他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是个冒牌货了。
只有在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他才偶尔会想起从前,会想起自己如同做梦一般的过去。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化了蝶,还是蝶化作了庄周?有的时候,宇之也会以为眼前种种是梦一场,梦醒之后他还在现代社会,但是眼睛一闭一睁,又是一个日出,而他眼前的人,还是祖氏、凝之……
十年来,他想起过去的时候越来越少,而最近的一次,恐怕已经是数月之前。
玄之却不知他心中瞬息千变的想法,继续说道:“我朝取士,首重家世,可谓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可以说,你生在王家是一种幸运。琅琊王氏是一等士族,门下子弟只要无病无灾、不残不傻,都可以混个官做做。起家官不是七品也是八品,你也不要嫌低,吴姓(北士对南士的蔑称)子弟大多只能从九品做起。而且八品是一个槛,由八品入七品,就是由吏入官,许多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可你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当官易,当好官难——罢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还小,接触的面不广,现在和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玄之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自嘲地一笑,让宇之回去休息。其实被他掐掉的那一段才是宇之想听的重点,胃口给他吊起来了,他却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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