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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看着宇之道:“你就是王宇之?旷弟的孙子?”语气平淡,面色如常,听不出有何喜怒。王导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他花白的头发被细心梳理过,整齐地梳向后面,头上并没有着冠,而是戴着块文士平常戴的方帻巾。
他的面容和王洽有五六分相似,高而直的鼻梁,依稀能想象当年的风采。而现在王导眼睛下面有深深的眼袋,两颊的肌肉也松弛了,看起来是一个糟老头子,和想象中很不一样。但是宇之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糟老头子”,可是大晋最有权势的人,没有“之一”!
宇之不卑不亢道:“正是。宇之见过堂伯公。”长身行了一个晚辈礼,而不是弟子礼,也不称官职。因为他已经料到,王导找他来,绝非谈话这么简单。而清谈论玄,难免有相左之处,执弟子礼岂不是未语先输?
王导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宇之的如意算盘?他微微一笑,也不去计较他在言语上的小把戏。先问道:“小小少年,听闻你曾和顾敬手谈(下围棋),也曾在桓温面前谈玄论道,那么我问你,你可知何为道?”
“大象无形,大道无名。”宇之四平八稳地答道,这是照搬道德经原话,并没有多出彩的地方。但这是第一回合,他试探着回答,当然还是要稳中求胜。
“名”是言说的意思,并不是说“道”没有名称,而是说“道”不是千人一面千篇一律,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宇之把眼去看王导,看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回答表示满意,可是他失望了,王导听了,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到了他这个层次的人,无一不是“老奸巨猾”的老油条,怎么可能这么简单让人看穿?
“既然‘道不可名’,那如何传道?”王导眼中精光一闪,他一语中的,他不愧是清谈高士,一下子把小林往死胡同里带,这个问题要是纠缠不清楚,那一天都绕不出来——这要衍生出来,可是个“鸡生蛋,蛋生鸡”一类的问题。
可是宇之对于这个问题还真是有备而来。他谈玄学理论或许不是王导的对手,但是道德五千言他这十年来可是背得滚瓜烂熟,他一向秉着这样的观点:在古文一道比不了古人底蕴深厚,那就笨鸟先飞,多花点时间!
其实宇之和大多数“正常的”古人一样,都是四五岁开始学文,他又秉着这种观念,加上本身自我约束能力比真正的小孩不知强了多少倍,所以实际上他的课业要比同龄人强得多,只是他自己不觉得而已——任谁整天生活在一群天才兄弟中间,谁都不能正确地认识这个天下大部分人的水平。
这个问题难不倒宇之,他不慌不忙道:“大道无名并不是说道不可名,而是说,道是种客观存在的规律,它不是死板的一成不变的,而是遵循天人感应(东晋谈玄必须带有神秘色彩,你要和他们讲唯物主义,估计会被人胖揍个半死)。所谓大道无名,其实是因为每个人对道的感应不同,理解也不同,大道虽然合一,但是证道的方法万万千千,别人的道不一定适合自己,自己的道一定要自己领悟才行。”
“好一个‘道法不变而证法千变’!阿宇,他们没有说错,你真是奇才啊!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王导闻言动容,欣然问道。然而他很快又轻咳一声道:“老了,失态了。你这份见解和口才,当属五品!然而你才十五岁就能位跻清谈五品,啧啧,假以时日当冠绝当世!——能和你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从古人中找了!”
看来试探结束了,王导一高兴,连对宇之的称呼都改变了,不过他的夸赞还是让宇之脸上微微发烧:自己实在是占了重生的便宜。有谁能想得到,这副稚嫩的外表下,有一颗历经沧桑心呢?
然而王导似乎被勾起了兴趣,他谈兴正浓,又抛出个问题道:“朝闻夕死,作何解释?”
这句话是出自《论语·里仁第四》里的,宇之并不陌生。但他很早之前就背完了《论语》,最近一直在攻读王弼等人的玄学著作,而且他的所学还没有融会贯通——何晏、夏侯玄、王弼三位玄学大师各说各的理,各抬各的轿,他还没能来得及将他们的学说相互应证,形成自己的风格——还处在生搬硬套的阶段。
《论语》都搁下这么久了,冷不防王导问的是这里面的,宇之还真是颇有微词:不是说东晋都喜欢用玄学来解释《周易》吗?来建康前他还特意将《周易》带在身边时时温习,谁知王导竟是问的《论语》?这就好比前世考试前将高等数学钻研的融会贯通,结果进了考场发现考的是电子技术——无从下手啊!
不过宇之终究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的表情看不出有一丝慌乱。他深知只要此时他镇定自若,说不定王导都能给蒙过去,因为他之前的表现给王导留下了先入为主的不错印象,现在只要利用好了,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正好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很早之前的一番见解,不过从没对人说过,不知道自己所想和世人眼中的“玄”有多大的区别,所以一直不敢妄谈。
可是王导既然问到了,那么也得赶鸭子上架,宇之干脆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道:“此乃自私道也!经验和学习是有用的,但是只有流传下去它才有用。若是一个人时日无多死到临头了,难道还去学习怎么生活吗?而如果学了却没有机会用,那学习的意义又何在呢?如果他的体悟没有得到传承,谁又能证明他学会了呢?”
一连串的反问,显得有点咄咄逼人,但是王导是个雅量的人,听了不但不以为杵,反而思量一番,越来越觉得有意思。这种理解和人们的习惯性思维大相径庭,却也颇有道理。
不过今天他想称量一下,这个孩子究竟有多少斤两,随机应变的能力是没问题了,那面对压力他又表现如何呢?于是王导故意脸一板道:“孔夫子说的话,你一个黄口小儿怎敢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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