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奶奶坐在那里非常虔诚认真地用手剥那稻谷,每剥开一粒米,都要双手作揖。
奶奶已经把那剥好的一升子整粒大米倒进了米斗了。
但奶奶还在非常认真用心地剥着她的大米。
四叔和那寡妇结婚不到一年,四叔就又有了一个儿子。
不管怎么说,四叔也算是老来得子,全村人都说四叔一辈子没干过啥缺德事,他就命里有后。
前前后后起起落落,富贵悲惨转瞬变幻,换谁不得问苍天啊?不得感慨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啊?再积极奋进天天向上的人,都得认为人生如梦世事无常了。
以为是倒了大霉,却能喜从天降,命运让你幸福的时候,你想拦都拦不住――这种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的状况,这种生命无常的情形,就像算命应验了一样,你不信它都不成了。
奶奶有些佝偻的脊背似乎比前些天直了一些。曾为村里多少家孩子出生满月贺岁置办酒席的奶奶,在四叔又得了一个儿子,少不得奶奶的张罗操心。
人们在丰盛的酒筵里开怀畅饮,气氛相当祥和融洽。其实人们都早已经忘掉了几年前丢失的四叔儿子舒金。但一个参加酒筵的名叫粪钗的半吊子怎么突然冒出一句,说他昨晚梦见四叔的儿子舒金又回来了。啥子说的话是没有人把它当回事的,人们为了掩盖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造成的尴尬氛围,猜枚划拳的声音比从前更高了,妇人们半吊子就是半吊子,就是在最不该说啥话时,他偏偏说出别人都不愿说也不敢说的话来,这些妇人们便使劲地诅咒着说傻话的半吊子。
因为是傻子说话,人们不会计较,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让人们更惊诧的事情还在后面。人们正谈论得高兴的时刻,他们的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半大的小孩。人们都觉着这孩子眼生,但又觉得这孩子在哪里曾经见过,人们大脑中的那根线一时还真接不起来。
只有那个半吊子坚持说那孩子就是四叔的儿子舒金,这让所有人都很惊诧。
我记起在我上六年级时,有一次我和同村的孩子在放学路上摔架,把衣服撕破了,回去后奶奶看到我的破衣服,奶奶说:“以后在外边别跟人家争狠斗气,人家要是欺负了你,你爹也不在家,我一个老太婆家,可没法儿替你出气,再说你把衣服撕烂了,我也没时间给你缝补啊。”
每当我回想起奶奶对我说话那严肃劲儿,从那时起,热闹场合,人家上前,我靠后。见人打架,我更是躲得远远的。以前放学后,我喜欢和同学们到铺满麦苗的地里去摔跤,常摔得天昏地暗,扣子掉了,裤子也撕叉了。听了奶奶的话,我不再去摔跤。
我这样小心,还是被人打了。打我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远门子的叔叔。那年我已经上小学六年级,每天早上和中午要往返好几里路到学校去上学。那个同学在放学的路上打了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啥要打我,我没招他,没惹他,他凭什么要打我呢?后来我想,他肯定认为我是没有爹娘管的孩子,并且我们是一个班的,那天上课老师表扬了我,而批评了他,他心里不平衡,就把气撒到了我身上,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找我的茬子,还没容得我分辨,他上来对我就是当胸一拳,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动手打人,所以我毫无准备,他一拳就将我打倒在地。
当然那位同班同学之所以敢对我动手,是因为他比我看上去要高并且更壮实一些,我平白无故被他欺负,我心里很难接受,我想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打不过你,我爸爸不在家,但我还有四叔能给我撑腰,就骂他。我越是骂他,他打我打得越厉害。他把我按倒在地,用脚使劲地踹我的脊背,以致把我的后背踹得火辣辣的疼。
想到奶奶对我的叮嘱,这事若是让奶奶知道了,不知奶奶有多心疼呢!我打定主意,要把挨打的事隐瞒下来。到了学校,我做得像没受任何委屈一样,老师进课堂上课时,我照样喊着口令,让同学们起立和坐下,照常听课和写作业,没把无端挨打的事报告给老师。
晚上回到家,我觉得后背比刚挨过打时还要疼。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估计后背是紫红的,说不定有些地方还渗了血。奶奶要是看见我被别人打成这样,肯定会拉着我去那家说理去,如果那样,肯定会把事情闹大,大人们再吵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我决定一个人忍着算了。为了不让奶奶看到我的后背,晚上睡觉时,我才把汗褂子脱下来。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我就把汗褂子穿上了。
我那次被打,让我想起了自己也曾经无端地欺负过一个比自己瘦小的同学,自己被打的处境,就和在五年级时被自己无端欺负的那位同学的心境一样,委屈但又无力保护自己,心里除了痛恨和无奈之外,别无办法。
一想到这件事令我厌恶,但对我很重要。是在五年级时,有一天放学,我跟一帮同学在操场上玩,书包就堆在旁边的地上,忽然有个同学说:“他动你的书包!”
我看见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在旁边,其实他没有打开书包,绝对不是在拿别人的东西,可能只是一个人在操场边闲着无聊,见堆了一地模样各异的书包,随手扒拉着看了一眼。就是这样一件事,我竟然跑过去,抬手抡了那男孩一个嘴巴,厉声说:“你敢动我的东西!”这时,我有一丝得意,觉得自己很狂。
被打的同学又瘦又矮,一声不吭,满脸惊讶和畏惧,一直呆呆地看着我。我有些尴尬,也不知如何收场了,僵持了半天,假装没事似地对大家说:“别理他,咱们玩咋们的。”随后就跑开了。我不知道那位同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平白无辜地被别人欺负对他心理有过什么影响。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打人的感觉很恶心。如果他当时反抗了,可能会激起我犯狂拔份的热情,但他很懦弱,他的忍让让我讨厌了自己。
我被同班的远房叔叔,无端地打了一顿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但我又不想让奶奶知道我被人打了。我一整夜都睡不着,是对那个不讲道理的同班的远房叔叔极端愤恨,让我无法入眠,当然也是我身上的伤疼让我无法入睡。
我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应该去叫四叔,我如果把自己被人欺负的事情给四叔说了,四叔会为我出气的。但我又想如果四叔过去和那家大打出手,奶奶要怄气的。我不能给奶奶添麻烦,一定不能,还是自己独自忍了。
我想起我曾经跟四叔一起到过镇上的那一次,是快过年了,四叔给我买了一些麻花之类的吃的,我非常愉快地跟在四叔后面。四叔说:“小手,你看那小孩多可怜!你能把你的那些吃的分给他一点吗?”
我这才注意到,一个比我小的男孩,蹲在墙根,一边双手捧着一个窝头啃着,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往来行人。过年了,也没穿新衣服,还吃窝头,这么冷的天,蹲在厕所边。
我仔细地打量他,他穿着又脏又旧看不清颜色的棉袄、棉裤,里面好像没有穿秋衣秋裤空心穿棉衣是绝对不暖和的。
他的头发蓬乱,脸也脏,手也像掏煤似的黢黑皮皲的。公共厕所的骚味儿远远就能闻到,但他浑然不觉,大概早已习惯了,只管蹲在那里啃他的凉窝头。我看他,他也看我,我走过去很远还回头看他,他看我,也许并无深意;我看他,却有了平生头一次的同情和怜惜,那是我第一次为别人而不是为自己难过。
一直到今天,在很多时刻、很多场景下,我都还会想起那个啃窝头的男孩,想起他,我就真切地感到冷、孤单、没有希望……我也很感谢四叔,他适时的提醒打开了我怎样看世界的眼睛,并将善良埋进了一个孩子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