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徐昌分别对倪翁、荆大刚作揖致谢,许诺出脱货物之后,一定给予两人重奖。大家俱各欢喜,撑船的撑船,拉缆的拉缆,一齐动手出力撑船前行。船只缓缓驶出富春江,进入钱塘江并转上余杭大运河。
“但愿这一路顺风顺水,不要再起波折,河神保佑!”自从在富春江遇上贼人,徐昌也感到有些害怕了。船只转入余杭大运河的时候,不免在船头摆了一些香烛,请求河神庇佑,保佑他们一路平安,顺顺当当到达京师。
天公若肯从人愿,大海还应作西流。
徐昌的货船慢慢驶入王江泾的时候,只见河道里黑压压的都是商船,首尾望不到头,如蚁聚蜂涌,密密麻麻,成群扎堆如乱麻一团,拥挤至极。
徐昌这些走惯海路的商人,哪里见识过运河这种拥挤堵塞状况,都被这景况镇住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前他们走惯海路,大海天高海阔,无遮无挡,那晓得内陆河道行船如此艰难,这些货船如蝌蚪挤挨在渴泽般的狼狈窘境,确是走惯海路的徽商们头一次遭遇上。大家见此堵塞情形,俱感慨摇头,叹息不已。
这些南来北往货船为甚不走宽阔的海路,却偏偏往这潭死水里驶进来?一则朝廷实行海禁,片板不许下海。货船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只能往运河上集中;二则走海路风险极大,这钱塘江与东海汪洋交汇处,几百平方公里水域风急浪高。东海龙王敖广先生每年都大派请柬,邀请一批涉险闯入他疆域的商旅渔船到水晶宫作客。且这年头倭寇猖獗,倚仗他有巨大的海船和高人一筹的弄潮本领,称霸东南,纵横海上。众商家没有大海船(明朝海禁罢市,不准商人建造多帆海船),撑个单帆船入海,怎么跟倭寇的大海船争竞赛跑?若是时运不济,晦气碰上倭寇,倾家荡产,甚至陪上性命,也是比较常见的事。如此一来,那脑袋不缺根弦的正常人便有千万个理由不走海路,吃尽苦头也要往运河中涌来。
这运河行船虽然慢腾腾的叫人看着心焦气盛,但大伙儿聚在一起,声势浩大,倒也不必担心寻常小毛贼前来捣乱,一路上可以安生了。然而运河毕竟是官府的税赋走廊,南方那些漕粮漕银都打从此河上京,官府对这运河防范甚严,沿路都设有岗哨据点驻兵把守。那些官兵倚仗手中的职权,常常对过往普通商船敲诈勒索,吃喝卡拿。而地方土豪劣绅、流民地痞猛见这一行有利可图,都来趟这一场混水,编出许多籍囗鬼话,拦路做起那收取买路钱的生意,对那些过境的商船,也不问大小弱寡,堵在一旁,漫天要价,若不让他们称心遂意,休想脱身。
那些商旅为图路上安稳,一般不敢招惹麻烦,只要地头蛇索取的金银数额不大,一般都不敢违拗这些路霸的尊意,乖乖掏钱上贡,这叫花钱消灾。
尽管走运河一路上需要破费些须银两,更无端招受许多窝囊气,毕竟没有性命之虞。那南来北往的客商还是对这水道趋之若骛。不过近日这段河道也不复安宁了,倭寇看见这条河舟楫往来,热闹无比。也时不时化妆成寻常客商模样,前来捣乱,出其不意,时常得手。
那日,徐昌把货船驶进王江泾水道,看看商船堵得水泄不通。只得把货船靠岸,打桩停泊在一旁。一连待上整整一个月时间,满河船只分毫不动。
徐昌想把货船掉头回走,不料后边还有船只不深浅拼命划过来。徐昌眼见自家的货船困在运河中间,前塞后堵,仿佛困在铁桶里头,辗转不灵,徒呼奈何。
徐昌闲极无聊,上岸沽了一壶浊酒,几包糖果饼子,赶到邻船一个王姓的客商船仓里拉扯家常,讨教这运河船只堵塞的缘故。那王姓客商道:“起初我也不晓得这堵船的缘由,不免向张三李四讨教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大家众口一词,都说是官府作业惹下的祸根。本来大家在运河行船几百年,形成一些规矩。例如南下的靠左,北上的靠右。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大家若遵守这个规矩,应该没啥乱子。偏那官府说他们的漕粮漕银干系极大,优先通过,其他船只闲人都要回避,只等这些漕粮漕银官船过去之后,才允许其他客船驶过。那些设卡收买路钱的差役又同时折腾,把商船堵在一旁漫天要价,若不满足他们,休想过关。这官府的话就是王法了,谁敢跟他们讲理?那些漕粮漕银船只仗着官府替他们撑腰,横行霸道,要走便走,想停就停。这边叫嚷吆喝,哪边打踢驱赶,威风八面,好象神仙也挡不住他们一样。他们倒是挣足面子,出足风头,却把一条好端端的河道搞得乱七八糟。而那些倭寇也籍此契机,出来添乱,河道便因此乱套了。大家看见官府先破坏规矩,也不讲礼仪谦让了,人人只顾自己方便,个个争先恐后要拔头筹,结果损人不利己,倒把这条河道堵得如铁桶一般,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会畅通。”
徐昌听了王姓客商的话,拍案而起,叹息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家办事都如做买卖一样严守规矩,守诺重信,童叟无欺,公平交易,该你赚多少就赚多少,不能狮子口大开,蛇心吞象,抱着这样的心态行事做人,秩序肯定不会乱成一团。若你抱着占尽天下便宜的念头行事做人,谁敢跟你打交道?到头来,你不仅赚不到钱,只怕连本钱也会折腾精光。这种事便如今日这河上争路一样,大家都想坏规矩,要多占便宜,结果大家都没占到便宜,反招烦恼,岂不可笑?可恨哪些愚夫俗子们,死不开窍,无端弄出这许多损人不利己的坏事来,他们自作自受也罢,却连累我等陪着受罪。”
王客商道:“徐员外所言不差,若人人都守规矩,天下也就太平了,这世间便没有甚么可争吵了。偏偏有人只想着为自己谋私夺利,不管别人死活。这世上能占尽天下便宜者,莫非官府。可这些做官的人占了大伙儿的便宜,却又不替我等平民百姓谋求福利,实在令人齿冷心寒。象这运河堵船的乱子,本来是那些官差贪图自己方便招惹讨来的,他们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可恨他们给别人添乱后却撒手佯长而去,他们凭地不担待些事体?”
徐昌唉声叹气道:“这官府是个麻烦的货色,他们倚凭手中的特权谋私争利,自古及今,占尽天下便宜。民众与官府搏奕,向来都是输家。有时即使被迫改朝换代,而易姓之后,那些做官的家伙同样是一路的货色。究其根本,不是哪个朝代好坏的事,而是人的本性如此,大家都是自私鬼、可怜虫。《三字经》卷首语有云‘人之初,性本善!’依我看,人之初,性本恶。唯有多立规矩方圆,束缚官员的手脚,天下方才太平。”
王客商道:“然则坏规矩的就是立规矩的人?天道如此,我等平民百姓无权无勇,拿他们干瞪眼没辙,只能逆来顺受。”正数落起劲,忽然一阵吵闹声从邻船传来,叫唤得有些异样,那王客商已听出弦外之音,摊手无可奈何地道:“你看,这些可恶的家伙又来生事了。”
徐昌侧耳仔细一听,听见自家货船这边也有些动静,当时不敢耽搁,连忙起来向王客商告辞转回自家货船之中。早见几个当地人打扮模样的恶汉正在他的货船上吆喝,这些人后边还跟着两个拿着铁尺哨棒的差役,来势汹汹,不象什么善良之辈,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不好招惹。
强龙难压地头蛇。徐昌连忙向这些家伙打拱作揖陪笑道:“某便是这条货船的东主,诸位有何见教?”
这帮恶汉内中一人挺身而出,向着徐昌伸出一只大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承惠十两银子。”
徐昌吃了一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愕然问道:“你凭什么问我要钱,可有个名堂?”
那恶汉道:“名堂多着哪,这河道前年淤积好多泥沙,若不是我几个兄弟带头教人疏通,你们能过得这儿吗?这件事官府也有公文告示传谕四方,着我们几个在此向过往的商船收回一些雇人的工钱。识趣的赶紧缴纳,否则抓你到牢里坐监。”
徐昌不依不饶,也向那恶汉伸出左手道:“那公文批示呢,拿来让我看看。”
那恶汉捋腕握拳,佯怒吼道:“你走百里长途到府里去看一看就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没空陪你多讲废话,我回头还要向其他船主催缴这钱哩。你别想装疯卖傻,拖欠延捱。”
那恶汉身后一个官差也急吼吼叫嚷道:“俺便是巡捕营的番役,守护地方,捉刁贼,拿奸细,抵挡倭寇,没几个辛苦钱谁肯干我这一行?你这船泊在这儿得交泊船费,赶紧交钱,万事大吉,要不一把火烧了你这鸟船。”
徐昌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们拦路抢劫,敲诈勒索,眼里可有王法……”
那官差闻言不屑一顾,大言不惭地道:“公干收费,别人哼也没哼一声便交钱了,偏你多嘴,竟敢跟老子讲理,有胆子随我去衙门走一趟,看看谁吃亏?到时可不是十两银子了,见官兴讼,没有一百几十两银子使费,你休想脱身,我劝你莫因小失大,免得噬脐莫及,谁希罕你十两银子哩。”
徐昌还想争辩,倪翁怕那事情闹僵,动起拳脚来就麻烦了。这有身家的人怎能跟无赖光棍争闲气?穿鞋的人当然怕光脚的家伙。于是便把徐昌拉到一边,劝阻道:“老爷含忍罢了,这风水地面,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一路进京去,如此这般令人生气的混账事只怕不只这一件。”
那些人闻言颇为得色,冷笑道:“正是,正是,还是这位老先生见多识广,懂得世故人情。”
徐昌只得忍气吞声,低头缴纳了这块银子。那几个家伙拿了银子,也不多谢一声,竟是雄赳赳,气昂昂,精神抖擞也扬长去了。
当晚,徐昌坐在船仓里盘算账目,忽听得前头噼噼啪啪传来一阵类似鞭炮炸响的燃烧声。出仓看时,只见前边一两里的河道里火光照亮半个天空,人们吆喝奔走,声震天地。
徐昌晓得那货船是木头制作的,虽然泡在水里,但货船吃水线以上的风帆、篷盖、窗棂、日用家什及货物都是易燃品,一着火就借风发威,火势蔓延烧开,即便请来龙王从天上降一场泼水大雨也未必能浇灭那种冲天大火,到头来只能救人而不能救船。徐昌不敢托大,连忙把儿子从床上拉起,扯着便往岸上跑去。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大叫大喊,呼唤众人起来救火。
徐凤仪睡梦方酣,被他父亲突然弄醒,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浑浑噩噩随他父亲跑到高埠处站定,睁眼定神打量眼前景观,只见半江一条火龙正在上下扑腾,波心上下通红,这奇异景观是他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觉看呆了。
徐昌截住一个从前头跑过来的商人询问那失火的原因,那商人叫苦道:“不知从哪儿窜出一股倭寇,穷汹极恶,劫财后杀人,同时还放火烧船,这把火就是哪批畜生点燃的。客官没事就别在这里耽搁了,赶紧逃命去吧。这鬼地方,待久了就难说,说不定会出事呀。”徐昌闻言愣住当场,跑吧,货船搁在这儿撑不动;不跑,又怕有灾祸从天而降。进退两难,叫人无所适从。
倪翁当时也站在徐昌身边,听了商人这话有些不以为然,安抚徐昌道:“老爷且莫惊慌,倭寇既放火烧船,搅个混局趁火打劫,他们肯定是人少不敢久留。当务之急,只须防住这火势蔓延过来,其他事见一步行一步,便宜处置。”
徐昌沉吟片刻,认为倪翁说得有理,于是放下一条肚肠。望着远处的火光既生气又无奈地叹息道:“你看这官府到底干什么吃的,向我等商贩要钱要物的时候,何等威风呀!如今倭寇来了,他们却学乌龟忘八模样,把头一缩,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真叫人干瞪眼没脾气,拿他们没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