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凤仪走近死婴崖的时候,天还没黑透下来,不过也快黑了。在残余的暮光中,死婴崖周围的群山,像高大的山神,像神秘的古堡,像沮丧的巨人,像一条连绵不断的不可卸掉的铁链。远远望去,死婴崖上的松树连成一片,浓浓的,看上去就像天上聚集的乌云。徐凤仪对杨嫂的话琢磨了大半天,还是没搞明白她的话是啥意思,还真话,还是谎言;她生下的孩子,到底是倭种,还是赵家村的血脉?
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闪电,宛如一把利剑悬在上空,天渐渐暗淡下来,淡青色的天空镶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黑雾似的轻纱。嫦娥的面盘也害羞地躲入的乌云中间,羞于观望人间这一出冷酷的惨剧。山沟一片黑暗,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默默的从徐凤仪心底升起来了,凉飕飕的、颤巍巍的,让他好像感觉置身凶穴墓地中一样。晚风像一只妖精的手,轻轻撩拔徐凤仪前额的乱发,让他看不清路况,更添几分恐怖的感觉。
“他们难道真能狠心摔死孩子吗?这需要多大愤怒才能做到!”徐凤仪觉得他做不到这种事,也善良地认为别人做不到。想得越多,心情越坏。他自觉头脑发昏,干脆不去想了,知道的越多越痛苦,别看徐凤仪对倭寇怀有刻骨仇恨,其实他内心一直天人交战,不断否定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有不恨倭寇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在多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睡的睡。他也在仇倭寇的时候照过镜子,那张如哭丧着的脸,像谁都欠他银子不还似地,谁见谁烦!
无数次午夜梦回,徐凤仪从恶梦惊醒过来的时候,他都默默祈祷:“天啊──我也愿意什么也不做,彻底从仇恨中解脱出来,是一种什么力量这样折磨我,让我欲罢不能?”面对这个无解的难题,徐凤仪食不甘味,甚至说对女人也失去兴趣。
杨五岳、朱古原他们只是在赵家村小住几日,拿上报酬就走。现在,只有徐凤仪才能阻止赵家村的男人办蠢事。而赵家村的男人办这件事时没有通知徐凤仪,显而易见不想徐凤仪插手。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样缺德的事任何人都想关起门来自家解决,徐凤仪强行介入干涉人家的私事,肯定是不受欢迎。
徐凤仪也边走边打腹稿:“大不了不要他们八千两银子,用这笔买下这些孩子,委托别人收养,这样总行吧?”徐凤仪觉得他找到理由说服赵家村的男人,心情稍稍放松,步伐也迈得格外高远。
山那边,由赵家村的老族长主持下,弃婴仪式正密锣紧鼓进行。死婴崖前摆下一个香案,上面陈列猪头、羊头;全鸡、全鸭、全鹅,置些水果,插上三根烛,九炷香。
老族长带领赵家村的男人,正泪流满面地请求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愿谅和宽恕他们这些不孝子孙。老族长每念叨一个老祖宗的名字,磕三个响头,实打实的磕,磕得梆梆响。几圈下来,额头都能肿成馒头。每次都特虔诚,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老祖宗们保佑他们这些孝子贤孙。
磕完头,完成礼节,鞭炮齐鸣,震动宁静的山谷,吓得不少懦弱的禽兽,诸如山鸡、野兔、松鼠之类,落荒而逃。在硝烟弥漫一刻,赵家村的男人有不少人都兴奋起来。赵伟保大吼一声,象遇上猛虎掷石头一样,拼出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倭种”扔了出去。扔出烦恼根后,赵伟保脸上是一片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这下婆娘再跳脚大骂也没用了,都扔了,你哭也没用啊?赵伟保拍拍屁股就回家,逢人就夸老天有眼:“倭寇,看你多凶,老子杀不了你,就摔死你儿子!呵呵!”
一些没有赵伟保那样勇气的男人,把手中的倭种放在草丛下便走。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叫得很厉害,但赵家村的男人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走得异常狠心和决绝。他们都固执地认为这是倭种,死不足惜,天晓得他们会不会阴错阳差扔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上片刻,徐凤仪爬上死婴崖。看见死婴崖下白骨累累,污秽不堪,他也被那惨景吓得醒邓邓的,连手脚也酸软了。那死婴崖确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让人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一点力气也没有。
当徐凤仪庆幸自己在天黑之前赶到死婴崖的时候,发觉已经来迟一步,那些“倭种”已被赵家村的男人丢得满地皆是。新的婴儿尸骸与旧的枯骨混在一起,叫人惨不忍睹。
“天杀的,你们不得好死。”徐凤仪一边咒骂,一边闯入死婴崖谷。死婴崖谷四面环山,中间有条深沟,深达百丈,底下怪石林立,人在傍晚贸然闯到这种鬼地方,一不少心,可能会导致迷途。徐凤仪也觉得死婴崖谷鬼气森森,不象是人呆的地方。一个人死在这么可怕的地方,可能会化为厉鬼怨灵出来害人。徐凤仪望着死婴崖黑黝黝的谷底,心里有些发毛,寻思道:“我都来了,总不成空手回去吧?看看还有没有活人再说。”
“呜哇,呜哇,呜哇!”一阵断断续续的、似有似无的声音传来,既小又细,象鼠闹,象猫叫,象鬼泣,让人听见汗毛直竖,恐惧感觉油然而生。徐凤仪听到这种嘶哑的干叫声后心头大震,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这是什么声音──好象是人声?”徐凤仪好奇地探头打量死婴崖谷底,寻找声音的来源地。谷底在夜幕包围下漆黑一团,象个棺材窟窿,什么也看不清。
天已全黑下来了,不能再在这里延误了,狼群赶来后很麻烦,也很难应付。徐凤仪辩认声音方向,风声、虫呜和树叶的摩擦声混成一片,让他来回折腾片刻,累得气喘吁吁,还是没把哭泣的婴儿翻出来。
“真见鬼!宝贝,你到底在哪里哭,不会在地狱叫吧?难道是魔鬼诱惑我不成?我还是点个火把,在这里仔细搜索看看吧!”徐凤仪已被婴儿的哭泣声折磨得烦躁不安了。耐着性子,取出火折、绒毛,颤抖着手,好不容易才把油纸点然,搭起一堆篝火。
借着微弱火光,徐凤仪继续在死婴崖四周找人。他记得杨嫂说过,她的孩子好象穿一件红衣裳。但徐凤仪把整个死婴崖全翻遍了,仍然没找到杨嫂的孩子。他很焦急很奇怪,他一找再找,把所有的尸体全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到杨嫂孩子的遗体。
就在这时,徐凤仪感觉到好象有人隐蔽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中,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盯着他看的眼晴呈青绿色,贪婪而且凶狠。“哎呀,滚开!”徐凤仪大喝一声,把刚阿宝刀拔出来,原来是狼来了!手中有刀,徐凤仪胆气甚豪,向那条狼疾扑过去。
那条狼呜噢嗥叫一声,夹着尾巴走了。这畜生边走边回头张望,不时回头咆哮几声,它对徐凤仪拿着一把刀来揍他很不服气,好象对徐凤仪说:“有种你别走,我叫兄弟们来收拾你。”可惜徐凤仪江湖经验常浅,读不懂那畜生异样的目光,差点儿丢了性命。
徐凤仪走近那条狼呆过的草丛,发现底下有一团活物,原来是个婴儿。徐凤仪把那婴儿抱起来,依稀看见婴儿的衣服似有狼牙的咬痕,难怪他顺着声音方向满地里找不到婴儿,想象当时的情形──真该死,原来是那条狼叼着婴儿跟他捉迷藏。
找到了一个活的婴儿,徐凤仪信心培增,还想多救几个人。于是收刀回鞘,点燃一个松明火把,右手持举着火把照明觅路,左手抱着那活婴,在死婴崖谷上下转悠,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人?
徐凤仪对这死婴崖地势也不甚熟识,黑天瞎地里走远了几里山路,人没找到,却找到一群狼。他只好爬上一株山梨树上躲避群狼,这是野外对付豺狼的唯一办法。
徐凤仪的心情异常沉重,他知道那些豺狼不好对付,为管别人的闲事,搭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得?
先前被徐凤仪赶走那条狼,大摇大摆地回来,坐在树下,歪着头瞪着徐凤仪,不时愤怒地吼叫几声。谁说动物没智慧呢?豺狼也会记仇报仇。徐凤仪晃着火把对那些豺狼喝骂吼叫,但见豺狼成群结队在山梨树下乱窜,一点也不怕人。那些豺狼也会对比强弱,也有判断谁劣谁优的能力。而徐凤仪落单,只有一个人,它们却有几百个同伴,谁怕谁呢?
徐凤仪尽管爬到梨树顶端的丫杈上,但对这些豺狼仍心存敬畏,这些动物既残忍又聪明,徐了懂得抱团结队之外,对付它们认为志在必得的猎物还非常有耐心。徐凤仪本来以为他在数丈高的树梢上,应该稳如泰山,高枕无忧,那知这些豺狼在他树下乱转几圈之后,开始啃咬树木,还企图搭狼梯上树。徐凤仪举着火把,眼见一只老狼弯腰弓背,示意身旁的小狼,通过助跑,跳到老狼背上,最后加大力度企图扑上树梢咬人。那些聪明的豺狼通过叠狼梯,一跃丈余多高,十分骇人。幸好那梨树甚高,狼群在树下折腾了一会儿,累得够戗了,只得停歇下来。
徐凤仪并不知道,那些豺狼之所以跟他纠缠得甚紧,不是想吃掉他,而是把他当成一个掠食者,它们认为徐凤仪低着头在死婴崖四下转悠,是跟它们争抢食物。它们看见徐凤仪怀里抱着婴儿,便不断在树下问候徐凤仪,好象徐凤仪不放婴儿,它们决不罢休。
徐凤仪借以躲避狼群这棵梨树,高大挺拔,从树根至树梢足有三丈多高,树桩也极大,双手环抱不过来。徐凤仪不必担心豺狼窜上树捎来厮咬他,只担心自己坐立不稳,失足摔下去,就解下腰带,把自己绑紧树上。不多时,又有些豺狼三三两两前来看望他,人兽见面,不免嗷嗷嗥叫几声问好。有一头瘸腿的豺狼扭扭歪歪地来树下,仰头盯徐凤仪呆看,好象指望徐凤仪把手中的婴儿扔下去给它填饱肚子一般,竟是蹲守几个时辰,它的执着与耐心,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徐凤仪把松明火把塞在树洞中,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婴儿,见那婴儿沉沉睡着。他往婴儿额头亲了一口,脸上露出爱怜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宝贝,无论你是倭种,还是什么狗日的种,只要有我徐凤仪这种人在,我决不允许豺狼吃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