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可怕的眼睛
这一年的冬天,山酒子街道的角角落落里都盖起了小房子,表面用水泥粉刷着。很多家庭为了响应村大队的号召,院落里也都用透明的厚塑料纸搭起了小房子,房子密闭着装满了圆柱形的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发了黑的锯末。这角角落落里的小房子便是为了烤这些装满了锯末的塑料袋而盖起来的,这些锯末在密闭的温室里是会长出香菇的。
山酒子村子的东南面建起了一个香菇厂,专门用来收购木头,做成锯末。香菇成熟的时候香菇厂则用来收购各家各户的香菇,然后大批量的转卖给其他人。山酒子大规模种植香菇,被称为是一条致富之路,已经上了伊侯电视台的新闻,这是全村人的骄傲。现在山酒子村东面也正在建设新的香菇厂,山酒子也想用这次机会火上一把,真正走上致富的道路。
这个冬天,家家户户的人们都细细的经营着温室里的发了黑的东西,寄托着很大的希望,靠这一次是要赚一笔钱来的。广原家因为错过了时机没有经营这东西,但是看到村子里的这阵势,加上电视台的夸赞,侯霞的心中隐隐的生了羡慕,后悔当初自己不种上一些。
很多妇女都忙碌着经营自家的香菇菌种,侯霞却和往年冬天一样,在家里织布。织布机的声音一直响到深夜,屋子里的灯亮着,孩子们已经熟睡了,侯霞的手也冻得红肿,梭子左扔右接再右扔左接,布匹隔一段时间卷起一次。布匹卷也越来越粗,截断下来,藏在柜子里头。每截断一次,侯霞就会露出一丝笑容,这是给儿子娶媳妇做被子和单子用的。粗黑布和白布放了一柜子,现在又多出了几卷彩条条的粗布,都是侯霞织的,多年来的心血。
祈弦每天早上还和往常一样,睡醒后就在被窝里唱着歌,祈桓也唱着,各自唱着自己的,是要比一下嗓子的高低的。祈利已经早早的起床上课去了,只有星期天的早上才能听到她的歌声,还有她的叫嚷声,她总嚷叫着说弟弟妹妹唱得难听。
祈桓和祈弦在母亲的催促下起了床,祈弦自己已经能穿厚厚的棉袄,祈桓是被母亲抱起来,再帮他穿上了棉袄,他自己已经学会了系鞋带。这棉袄也都是侯霞做的,里面塞满了厚厚的新棉花。
祈弦和祈桓起床后就先跑到屋子外头尿一泡,然后倒半盆子热水洗脸,有时还细细的搓一些香皂,这时祈利也放学回来了。三个孩子开始吃饭,面疙瘩煮红薯。祈弦最喜欢红薯,红薯刚丰收的时候,祈桓和祈利也爱吃这东西,但整个冬天都是这红薯饭,他们也开始有些厌烦了。
祈桓身上的棉袄袖子长长的,卷了起来,吃饭的时候总端不稳他的小碗,饭滴落了一袖子,侯霞用布块擦着,也骂着。
祈桓还是和小刚一块儿上学。吃过饭,祈桓会看着电视等待着小刚的叫喊。因为顺路,小刚也总能准时来叫他,他不进祈桓家的大门,即便是祈桓还正在吃着饭,他也只是在门口等着,祈桓家的人怎么叫他也是不会进的。
早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太阳也还在偷偷的睡着觉,见不到一丝的阳光。一路上,干枯的树枝和麦秸、玉米杆子上也都沾着白霜。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说着笑着,嘴里冒出着白气。小刚单腿换着跳着,书包也摇摆着,嘴里总大声吼着刚学习的课文――“我爱我的家,我爱五星红旗,我爱我的祖国……”或是唱起了那首儿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小刚吼着、唱着,一面问祈桓自己背诵或唱得是不是正确,祈桓都是点头,再不多说什么。每次上学,总是伴着小刚的背书声和歌声,祈桓也享受着这番轻松。这声音也响彻在雾气迷蒙的街上,前面的行人会扭头或停下来看上一眼,小刚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只是看见一个人的轮廓摇晃在晨雾里,其实那些人们多数是在笑的。
来到学校,祈桓和小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时是上午8点钟左右,教室里的玻璃上还起着窗花,和着孩子们的嘴里的哈气凝成了小水珠儿。孩子们用手指在上面写出一些人的名字,你写我的,我写你的,玻璃上便到处都成了泪痕,斑斑驳驳。
上课前的第一件事便是老师检查作业,祈桓和小刚总能完成,看着那些偷懒的孩子们手心上挨着棍子,有时候还要被老师罚站。更让人好笑的是,老师们罚那些没有完成作业的孩子在讲台上整齐的站一排,然后统一把头顶到教室的水泥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腿直直的稍微叉开,裤子短的孩子们露出了黑色的袜子,也露出背来。这些孩子一动不动,罚一节课,下课后便偷偷的看着老师走出教室,直起了身子,讲台下面的孩子们大笑着,他们中的几个也笑了。
孩子们也总是一下课便挤出教室,跑到学校门口。学校的门口立着一张床,床上面摆满了孩子们喜欢的小吃,瓜子儿、泡泡糖、奶糖、糖葫芦等,还有一些抽奖的玩意儿,没钱的孩子们跟着有钱的孩子把那张床围得严严实实。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泡泡糖,他们买来这糖,首先就是要剥开看看里面新的刮刮纸,刮开了贴在手上胳膊上,炫耀着。最后,这些刮刮纸也都褪了色,变成了黑黑的一团。那抽奖的玩意儿也总是吸引人的。难得一见的一等奖便是那个塑料夜光手镯,是要卖5毛钱的。
祈桓很少会有钱,他的作业本和铅笔也都是侯霞在集市上买来的,作业本正反两面用完了拿给母亲看,侯霞拿着本子,正反两面仔细的检查过之后才在箱子里取出新本子递给祈桓,仍然交代着两面都要写。铅笔是要用得拿不住了侯霞才会给祈桓换新的,然后帮祈桓削出一段,并且叮嘱他铅笔尖不要削得太长,也不要削得过细,那样是容易折断的。削铅笔的小刀用坏了,祈桓才会向侯霞要一毛钱,买来的新小刀也是要让母亲检查的。
祈桓也会跟着有零钱的孩子们出现在学校门口,但他只是围着看,最后羡慕的离开。少有的几次祈桓或小刚捡了几分钱,他们迫不及待的跑到学校门口,买来一把瓜子儿或是几粒薄荷片儿,不管这钱是谁捡来的,他们两个总是把买来的东西平分,眯着眼看着对方,大大方方的吃起来。此时,他们也会成为那些围观的人们的看点,被人羡慕着。
小刚有时候会邀请祈桓到他的家里去,多是因为自己的算术题不会做,祈桓的数学是班上最好的。祈桓之前很少到李富伟的家,也就记不清李富伟的家是什么样子,他只是经常在李富伟家的西面的半个坑里玩耍,有时会定睛看一看李富伟家的水泥坯房子,那个玉米杆子蓬起来的门楼,还有后面那个用石头垒起、红砖铺了几层的围墙。他还时常见到小木门里走出乔绘娘,搬着凳子,拿着针线活,是要到人多的地方做针线活。可是,祈桓已经好久没有再见到乔绘娘了,那个个子高高的,满脸笑容,手受伤的时候还跑到自己家里痛哭的乔绘娘。
小刚第一次邀请祈桓到他们家是在中秋时候,天气还算暖和,两个孩子就在院子里的桌子上坐下,小刚和祈桓面对面一起做老师留下的作业,小刚也顺便问起几道数学题。
小刚家的院子里也有几只母鸡在刨着垃圾找东西吃,整个院子也被这群鸡弄得乱七八糟。
厨房是用玉米杆子搭建的,没有灯光,锅里冒着白气,锅下面的柴禾燃着,红红的光,冒着浓浓的黑烟。麦玲姐进进出出做着饭,咳嗽着。
祈桓很快做完了数学和语文作业,他看着小刚慢吞吞的掰着指头算着题,数学题目也差不多做好了,只剩下抄3业的生字了。祈桓动身回家,他从不肯留下来等麦玲姐做好了饭,他知道到那时候这家人是会留下他在家里吃饭的。
天气渐冷了,祈桓也习惯了在小刚家做作业,不过现在的阵地转到了屋子里。祈桓是头一次进小刚家的屋子,客厅里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乔绘娘,他竟然认不出了。
乔绘娘的眼睛已经深陷,连两个脸颊都是皱皱的,额头明显黑红,似与脸蛋分了家。头发稀稀拉拉的在微弱的灯光下黯淡着,呼吸声像是打鼾却十分的急促。她现在分明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可怜的乔绘娘啊,祈桓还记得你那高高的个子,你的微笑,你手受伤时的眼泪,可是现在……祈桓一阵心酸。
客厅的墙上挂着信奉耶稣的对联和十字架,十字架的正下面是一张条柜,条柜上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馒头篮子也放在上面,还有个盛有红辣椒的碗。而整个条柜最干净最显眼的一角放着一个银边的香炉,里面已经落满了香燃尽的灰烬,香炉正对着的地上放着用方便面袋子折叠成的跪垫,是烧香跪拜用的。客厅与里屋之间不是用墙壁隔开的,而是一块黄白的粗布悬挂着,可以拉伸。
祈桓和小刚正做着作业,已经入了神,屋子里只有入睡了的乔绘娘急促的呼吸声。这时候,李富伟气冲冲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破瓷碗片,摔在了小刚的脚边,只听见“叮”的一声,破碗片摔得粉碎,在地上留下了印迹,是白色的瓷粉末,瓷片也四散开来。这声音惊醒了入睡的乔绘,乔绘的眼睛睁开了,眼珠子吃力的转向了小刚这个方向。
李富伟开了口:“谁叫你打碎碗的?还扔到了一边,你以为我找不到呀!”李富伟顺便拿起了门后面的鞭子,正要向小刚抽去,小刚赶紧用胳膊挡住了脸。只听见急促的喘息声,一声紧接着一声,这声音甚是吓人,祈桓听着只觉得浑身发冷。乔绘的头已经奋力的转向了这一面,眼睛瞪得极大,嘴张开着,说不出话来,嘴和鼻子一起喘息着,声响足以像是早上报时的鸣钟。
李富伟这才丢下了鞭子,走到了乔绘的床前,轻拍着她的胸膛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不打孩子了。”只是那喘息声仍然响着,而且愈加响亮和急促,不管李富伟怎么安慰,这声音都不能平静下来,看来是乔绘的病又发作了。
小刚的头低垂着,他不敢看母亲。祈桓先是偷偷的看了一眼,但是他害怕了乔绘娘的眼睛,也低下了头。那是瞪得极大的一双眼,放着光芒,似不舍得,又似极端的恐惧。李富伟没了办法,跪在了跪垫上,双手合并,嘴上说着承认错误的话,磕着头。
乔绘的喘息声渐渐的平静下来,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李富伟念经的声音。屋子里的灯泡依旧亮着微弱的光,四周的破碗片静止着,布帘子缓缓地摇摆着。李富伟站立起来,坐在了床头,眼睛似流出了泪水。
小刚低着头抠着手指头,祈桓也低着头瞅着课本,整个空间窒息了。
祈桓出了小刚家的门,他的内心极度的恐惧,他不知道那一鞭子下去之后小刚会承受多大的痛苦,他也不知道摔烂一个碗需要承受如此的罪行,他更害怕乔绘娘的那双眼睛――像是在极力的维护着什么,最终又显示出了无助,似乎最后还要留恋的紧闭上。
祈桓想起了自己不知道摔碎过多少碗,而每次都是在母亲不知道的情况下把碗丢在了家里的红薯窖里,窖里还放有自己捉来的青蛙。母亲每次发现后也都只是骂几句就过去了。祈桓从来没有挨过鞭子,就算是父亲在家里,祈桓做了错事,父亲也是绝不会的。母亲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他和姐姐吃,就算脾气倔的自己正在生母亲的气,用不吃不喝的手段来惩罚母亲,母亲也总是强迫着祈桓把苹果、橘子、西红柿或是其它什么好吃的吞下肚子。祈桓怕母亲,母亲每次声音放得极低,总能吓得祈桓哭着、啃着苹果,绝食的想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而父亲是更不舍得那样打他的,他常年在外,每次回家总会给祈桓一些零花钱,让祈桓买一些吃的。就算是祈桓惹父亲生气了,父亲也只是大声的一句吼,绝不会动手。可是小刚,小刚却要时时刻刻承受着一个快要破裂的家庭的爱的打击,他已经是伤痕累累,再也承受不了了。
之后的一天,李富伟单独叫了祈桓,说了些悄悄话。他叮嘱祈桓放学一定要和小刚一块儿回家,不能到处乱跑。祈桓心想,这些话跟母亲平日里交代的一样,便直接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