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历十年,公元七七五年,九月十七。
赤心劫万年县狱,杀伤狱卒、市民数人,尔後窜逃出城,失踪。
确切接获了这份邸报,屈戎玉多少放下心来。这证明了沈既济即使遭逢丧妻亡女之痛,也未因此失心疯,将罪责归於君弃剑身上。只要沈既济能让此事烂在肚里,朝廷便没有理由找林家堡的麻烦。如此一来,至少林家堡便免去了一次可能的大灾,也增添了屈戎玉守住林家堡的信心。
守住这个……君弃剑终要归来的家。
这话,还是诸葛涵向她说的。
璧娴姐姐,我们一起等着。没关系的……男人再怎麽浪荡,总会回家。
听了这话,屈戎玉虽积着满腹愁绪,仍不免一笑。
她没去问小涵是从哪儿学到这话的,但能肯定不是堀芃雪所教。
她又转头看着那份抄来的邸报。
九月十七……赤心失踪。
自然,蓝田他,也是在同一天失去了音讯。至今,已整整一个月。
前庭,传来嗖嗖嗖的舞风声,间而出现嚓这样细微的擦铁声。
王道、白浨重、曾遂汴、李九儿……
偶尔,堀芃雪和小涵也会加入。虽然小涵还是只能使凌云步逃命,但王道说这样很好,他和宇文离在衡山脚下,也同样是面对着打不中的对手。这种练习,他想再多增加。
是的,这儿没什麽好担心。大家,都很努力呢。
你什麽时候回来,都没有关系。我会,好好守住这个家。
...
屈戎玉接获邸报时,她自然还不晓得。
发生了另一件纵令屈兵专复生,也要搞不懂的事。
伏牛山脚屠村案。
这自然不仅仅惊动了北武林盟,伏牛山绵延甚长,素有八百里伏牛之称,此事件发生於老君山下,该村所属的栾川县衙,也贴出榜告寻求目击者及追缉凶手。
也一度有人认为,是否田承嗣的乱军为劫粮而杀人行凶?
但该村的鸡鸭犬豕等禽畜屍体仍在,各家缸瓮均尚有粮。於是这说法自然不足为信,也连带着将盗贼的可能性一并否定。
这是纯粹的大量杀人。
究竟何处来的凶徒?难道竟是以杀人为乐吗?
就连百蛛首领约环,在初接获这件情报时,也是惊愕不已,对君弃剑的目的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真的……
坏掉了?
若是,主子会喜?会怒?
若不是,那又是怎麽回事?
实际上,这桩事件的始末,任凭百蛛再多十倍人手,也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九月,二十五。
伏牛山脉,白云山。
君弃剑,醒了。
他知道自己醒了,但眼前却是一片黑;想动动身子,发现自己被牢牢的绑缚着。背上传来的触感……是被绑在树上。
怎麽回事……我……
发生了什麽事?发生了……
对了,我应沈既济之邀,去往长安。然後……
沈望曦……
寒星……寒星……
赤心!!!!!!!
君弃剑张口想叫,却喊不出声!全身上下更有数十处部位有着细微的刺痛感,他想要引导气息发力,刺痛感竟也成倍加剧,似乎有什麽东西封住了他的气脉、阻止气息流动,使劲愈大,不仅冲之不破,甚至痛得无法忍受!
他扭动了一阵,脑中似乎模模糊糊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但还未听清那声音究竟说了什麽,忽尔侧颈一阵刺痛,竟让他痛出了神智来,脑中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有个确实存在的声音出现了。
小兄弟,你还是别乱动的好。你要再乱了性,那小子真会砍了你,他可怕死你啦!到时,爷爷可真不敢说还保得住你。
君弃剑听见了,是一个苍老但非常刚劲有力的声音。但莫说他原就被封住声脉、出不了声,更严重的是脑中那模糊声音的远离,竟让他有某种东西自身体中被剥离的痛苦感,随之而来,便是全身乏力、虚脱……於是,只能喘着粗气。
是了,这才正常……我在衡山上用尽了气力,把回梦汲元阵赋予我的一切消耗殆尽了,我原该虚弱无力才是……
但这到底怎麽回事……说话的,又是谁?
他微微仰起颈子,想出声问话,但……自然是开不了口。
你想问话吗?是的话,扭扭颈子。那苍老的声音问道。
能让我开口了?怎说都比现在好!於是君弃剑依言扭动颈部。
他听见了来人走近的脚步声,但还没真走到身前,远处又出现一个急促的奔跑声,另一个声音远远地喊道:老哥哥!死老头啊!!!你别乱搞了!!!快把他宰了不就乾净了吗?你作啥硬要搂回这大麻烦啊!!!
死小子,你少胡扯!大少爷不都同意了?还由得你?苍老的声音应道。
大少爷可没同意要让他出声啊!远处的声音喊。
你小子太胆小!绳子绑得可牢着!让他出出声又怎了?光说话杀得死人麽?苍老的声音显得自信又固执,也不管远处那人还在嚷嚷,君弃剑只觉咽喉部位一酸,某样东西被拔了出来,他不禁轻咳了两声,发现自己能出声音了。
小兄弟,一加一是多少?苍老的声音问道。
啊?君弃剑一愣。
不知道?那六万五千四百三十二除以八是多少?苍老的声音又问。
……我不知道。君弃剑无力的答着。
那好,我问了你两个问题,换你问我了。苍老的声音嘻嘻说道。
…………发生什麽了?君弃剑花了点时间整理,最终决定提出这一个可以发表、延伸出最多问题的问题来问。
喔~你居然没先问爷爷是谁!嗯,你记得多少啊?
我……我记得……唔……啊……啊……嗤……
哟呀~还想搞鬼?
又一针,方才刺在左颈,这一下刺在右颈,君弃剑脑中那模糊的印象、模糊的声音,一瞬间又被打灭了,一瞬间他几乎要提起的气力,也随之消散。
老哥哥!别搞了,别再搞啦!这东西……太危险啦!远处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小子有空嚷嚷,还不如去请大少爷出来!
呿~你也是、大少爷也是!这小子命犯三煞,早该死了!老天怎能让他活到现在?大少爷不信天,你却也不替天行道!你这样还想上去啊!远处那人抱怨着、嚷嚷着,但听脚步声,确实是走掉了。
唉~苍老的声音似乎朝着远处行去的那人叹了口气,跟着回头道:小兄弟,不管你想问啥……爷爷能回答你的也只有两点:第一,赤心死了。虽然当天……你什麽都别想,只管听,否则爷爷还要扎你!你也知道我说的当天是哪天,当天他还没死,但现在必定是死了。第二,此处乃白云山。
就如同苍老的声音所言,君弃剑什麽都不去想了,只管听。
他什麽都无法想了,颈上那两根针似乎……不只扎在气脉上,连血脉都被阻,头部血行不足,他只觉得昏昏沈沈,根本无法思考。
但那些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喀啦喀啦……
一阵木轮滚动的声音。
吴老,他怎样?第三个人的声音,一个嘶哑的气音。
看来神智是没问题了。苍老的声音。
那好,你回屋里去,天黑前且不用出来。我有些事要同这小鬼说。
苍老的声音踌躇了一会,但似乎有什麽东西让他安下了心,他也就依言离去了。
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君弃剑连身前此人是谁都搞不清楚、无从发言;而这人却又只管盯着君弃剑,毫无先动的意思。
沈默了好一阵子,究竟有多久,君弃剑双眼被蒙、头脑又昏沈,完全无从判断,只觉得隔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那嘶哑的声音说道:小鬼,好久不见。
君弃剑震动了。
此人方才与苍老的声音称自己为小鬼那一句,还可以认为是随口乱叫;但眼下这一句,却绝对不是简单的一个称谓……
是一种昵称!是他……十六年前,还在诸葛静身边时,诸葛静对他的昵称!
乾爹……!君弃剑猛地就想起身前冲,但身子一震,动不了。
他还被绑着,绑在一颗他无从估摸出有多大的树上,动不了……
甚至在他想要动时,颈上那两根银针也抖动了一下,他忽然脑袋发昏,全身的力气根本提不上来,只得又坐倒了。
保持着坐倒。
呵,我不是你乾爹。嘶哑的声音说着,随着木轮的滚动声传出,那人又移近了点儿。
然後,君弃剑看见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坐在木轮椅上的人,呆了好半晌。
最终,只有讷讷的一句。
……湘……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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