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针已经决定,屈戎玉让众人仔细检查行装,若无遗漏,便要开始行动。也趁此空档,再一次仔细嘱咐堀芃雪要注意的种种细节。
毕竟堀芃雪第一次担任一支小队的行动指挥,她是否对应完成的目标有准确的认知,是最优先要确认的。
只是,话讲了不一会子,堀芃雪便有深思状,缓缓走出亭子。屈戎玉虽觉奇怪,堀芃雪却又同时摆出仔细聆听的模样,且持续有所回应,屈戎玉只得跟在堀芃雪身後一同出亭,边走边讲,待到话歇,不觉已离亭数十丈远。
堀芃雪停下脚步,环视周围已无他人,便道:你发觉了吗?
屈戎玉颔首。
当然,那孩子的反应,她一向很注意……很重视。
我很意外你会定下这样的行动。堀芃雪取出一条发带,将披散的长发束在脑後,一边说道:自从叶敛离开,她不太笑,你是知道的;自从石绯与阮修竹的死讯传到,她不再笑,你是知道的;她不想成为你与叶敛的累赘,一直在勤练你教会她的那四成凌云步法,你是知道的……她想的要什麽,你,必然知道吧?
屈戎玉没有回应。
堀芃雪顿了一顿,忽尔露出一个苦笑,道:其实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更没那个立场,想我自己当先生的时候,教她的尽是史记、左传、晋书,至於尚书、易经、论语等等,几乎碰也没碰过……只是……我的极限、我唯一的长处,也就是多读了些汉人的书,我甚至没办法确定我对於那些书的认知对或不对,毕竟我的师父是个武人,要谈学问,他实在不在行。但你不同,你的知识、你承继的智慧,与我打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上……
……我知道。屈戎玉应道。
她没有谦让。她一向不会谦让。
实际在她看来,屈兵专与陈玄礼,原也不在一个层级上。
抱歉,我并……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吧。
屈戎玉缓缓摇头,前行一步,揽起堀芃雪的手,道:堀,我该谢谢你,提醒了我这般重要之事;更要谢谢你,如此认真地替她着想。
说来,你第一次称呼我呢……堀芃雪轻轻地笑了,道:仔细想想,我们之间……似乎远比他人要来得复杂呀。
屈戎玉顿了一下,也略略扬起了唇角,应道:没错,的确是。就听到你的名字的时间点而论,说不准,我比蓝田更早呢。
听到这话,堀芃雪让屈戎玉握着的手紧了一紧。轻呼了口气後,她回道:你可听说过这理论?诸葛孔明一生最大的遗憾,并非不能恢复汉室,而是未能同公瑾同论天下、共仲达迎风玩月。
但诸葛静遇到了君聆诗。屈戎玉又向前一步,在堀芃雪耳边细声道:这儿,也有屈戎玉与堀芃雪。
虽然河伯与道镜,至死都算计着对方。
但这儿,他们留下的後人……
听了这话,堀芃雪却是身子一抖。
为何呢?
为何,不是君弃剑……
与神宫寺流风?
她眨了眨眼。
屈姑娘,叶敛不在,我实在无意再加重你的负担……这次或许是势不得已,但往後,还望你用别的方法……别的立场来考量行动方针。
我知道了。屈戎玉笑了笑,道:她的确是说过,不只是我和叶敛,她偶尔想逗逗王道、捉弄一下阿重呢……无论是好是坏,大夥儿都在一起,才是她最大的愿望吧。说来,在去年丐帮大会之後,去往苏州的路上,她一路可开心得很哪!
即便是只在中土待了两年、在这武林道上只打滚了两年的我,都知道这个愿望有多麽难以实现……可这也说明了,她其实,是个比谁都还敢作梦的女孩呢。
接触得愈多、愈深,堀芃雪愈明白的感受到。
林家堡聚集的这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一群追逐着遥不可及目标的人们。
自身,就是个飘洋过海来到中土,想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着这片土地的外族人。
小涵,则是一个放弃了平稳的生活,来到林家堡寻找家人的人。
而叶敛给她的关照、屈戎玉给她的温暖,让她愈来愈大胆地希冀着更多、更多……
她的梦愈来愈大了。
梦,就是用来实现的。屈戎玉退後了两步,正视着堀芃雪,道:如今几乎可以确认梅仁原、钱莹之死,与云南有所牵扯,那麽阿汴、九儿所思所欲,不是更加遥不可及的梦吗?
是梦吗?
堀芃雪看着屈戎玉荧荧发亮的眼睛。
感觉到,是梦也好……
这个叶敛所接下的任务、所欠下不得不还的人情,她不正一步一步地替曾遂汴、李九儿实现着吗?
到了她手上,似乎,梦想,就变成理想了。
我就相信你吧。
相信这一次的暂时分别,将会成为达成大家梦想的基石。
屈戎玉……不只是活在梦中。
她本身,就是个梦呢。
虽然是个就在身前,拉得到她的手的梦……一个很实际的梦。
屈姑娘,万事小心了。堀芃雪郑重而言:这次行动,只留下白兄与小涵在身边,你自身的危险性才是最高的。
屈戎玉亦正色道:我知道,换了我是赵师叔,一旦知道了我如此行动,也必定会趁此机会确实地将我除去。一顿之後,她又露出微笑,道:大和人的习俗,爷爷教过我一些,芃雪,你就叫我璧娴吧。
堀芃雪闻言一怔…、
她原没有想到。
流风、苗姐、辅文都不在了。
这辈子,竟还会再有能够互称名、字的对象。
我知道了,璧娴。那麽,我出发了。说完,堀芃雪脱下厚重的水蓝斑纹外裳,随意抛在地上。她再次恢复了一身便於活动的紧身黑色劲装。
屈戎玉看着她回到亭中,偕同王道、曾遂汴、李九儿离开,轻轻咬住了紧抿的嘴唇。
她没有说,这不能说。
不能告诉任何人,她这次的行动,还有另一个赌局。
...
就在林家堡诸人自舒水亭分头行动的同时,杨戎露也来到了永安城东郊外。
唐门。
紧临长江、占地广阔的一间大宅院。
即使是在整个武林之中,唐门也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虽列名南武林九派之一,但实际上,唐门只是一个大家族。
如其派名所示,姓唐的家族。
时已入夜,杨戎露堂而皇之的向正门而来,守门弟子自然立即提高了警觉。
自从聚云堂众来到之後,随着青城派的进驻,唐门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态势。
杨戎露来到门口,停下脚步,赶在守门弟子之前,朗声道:本姑娘乃百蛛成员,要见贵门门主!
两名守门弟子连武器都还没拔出,闻言均是一震。须臾,其中一人回道:信物与口令呢?
啊?哪有这种东西!杨戎露双手抱胸,皱眉道:你耍本姑娘呢?
没有,本来就没有。
若进入唐门要信物与口令,身为百蛛的杨戎露不可能不知道。
两名门人见说,再看杨戎露的形态、毫无犹豫的反应,同时收起了武器。
他们是知道的。
这个组织,光名头就已经是机密。
一人上前几步,行了一礼,道:还请姑娘报上尊姓,好向门主通报。
她姓杨。
足有丈高的墙檐上,忽然出现了个声音。
两位守门人一怔,抬头。
杨戎露微微眯起了眼。
原来她还在,这倒有点意外。
萍姑娘!两名守门人轻唤出声,萍儿已跳下墙檐,向着杨戎露行去,同时吩咐道:由我领这位露露姐进去,你们……先一人去通报唐门主吧。
守门人应了声,立即有一人开了大门,另一人向宅内奔去。
萍儿也没多等,跟着返身踏过门槛。杨戎露自也毫不犹疑跟上了。
两人走进唐门之中,左转右转,连过了六重门後,方见数排屋舍。萍儿领着杨戎露,直向主厅行去。
杨戎露没有出声,她也是第一次进唐门,正在细细地记忆唐门的地形。
而且她也不想与萍儿太多交谈。
所幸已经入夜,宅中除了巡夜之外,没有其他人走动,巡夜者也都认得萍儿,并未上前搭腔。
两人距主厅只余数十步时,先向唐向南通报的守门人也已奔出大厅,见了两人,前来告知门主在主厅等候之後,便返回大门去了。
萍儿停下脚步,看着守门人去远。
杨戎露也没理她,主厅已在眼前,厅中灯火渐渐擦亮,显然唐向南已在厅中,反正也已无须带路,便自行向前。
萍儿此时才出声道:露露姐,你来得好迟。
杨戎露没回头,没回声。
甚至没停步,仍自前行。
与那番胖子玩得开心吗?
……你才是,我很意外你还在此处。聚云堂不待见你?
怎麽会呢?他们对我可欢迎得很呢!想必……就与过去欢迎你一样。
……
露露姐,我会去的、会用的……用上一切可利用之物。
……
当然,也包括我的身体,就与过去的你一样。就算在百蛛之中,你是前辈……有些东西,我也没打算让给你。
很好,我也是。
看来我真的与你合不来呢……
很好,我也是。
看着杨戎露已一脚踏上阶级,萍儿离开了。
杨戎露的步伐顿了一顿。
随後,不屑地哼了声。
凭你,作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