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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斟了杯茶,极其恭敬的递给仲参,才斟了杯给自己。
所处是在船上、所饮是号称『茶中之王』的云南龙井,这茶入口微苦,片刻
后即回甘,其味久萦舌齿之间,集清、香、雅、致於一水之中。与此茶较之,武
陵铁观音失之味重、岭南碧螺春失之味甜,皆不能及。茶中之王,名符其实。
仲参啜了一口后,即放下茶杯,道:「大计将成,不过还那么差一点儿。君
弃剑、屈戎玉二人,仍是计中的不安定因素,需得将此因素根除才好。」
「主子还是不想杀他们?」中庸探询地问道。
仲参笑了一笑,这一笑有点阴、有点贼,是种很有内涵的笑,可惜,没人会
喜欢这种内涵。他笑道:「一样,还是一样,攻其人,不如攻其心。」说完,他
又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中庸点头,道:「属下懂了。」他将杯中茶水饮尽,这是茶中之王,不喝可
惜。饮尽了茶水,他便踏出船舱。
仲参想了想,自怀中取出文房四宝,伏案书写了几字后,便将短笺摺起,叫
道:「来人!」
一名水手立即赶入舱中,仲参将短笺递去,吩咐道:「交给李豫,要快。」
中庸另上了一支小舟,舟上唯他一人,他亲自摇舵,认明了方向,即溯湘江
而上。
天阴阴的,但还是不下雨;河水也灰灰的,好奇怪的颜色。
中庸仍自溯江而上,在湘水中连绕了四十六个大弯后,东岸上出现了一片竹
林。中庸停下小舟,上岸进入竹林。
原本该是翠绿的竹林,竟也灰灰的,不寻常!
但中庸不为所动,自个儿在林中左晃右逛,不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殿
堂。
回梦堂。
四周墙上竖起了无数张巾幡,清一色的白。
中庸了解了:就是这些白布,将河水映灰、竹林也照灰了。
他一脚踏入回梦汲元阵,顺着其中羊肠小道前进,心想:仅仅一人之丧,便
能使这回梦堂举殿皆哀,便是死了掌门,只怕也无如此阵仗!主子断言『必先取
专』,果然不虚!
这天是屈兵专的头七,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并掌门楚兵玄、堂主元仁右、
屈兵专孙女屈戎玉,共二十七人,皆是一身槁素,在前院中静跪。
他一踏进回梦堂大门,二十七人无一人有所动作,却有个声音悠悠洒开:「
本堂不接受任何人问吊。」
这声音似有一股重力,直窜进中庸心坎里去,震得中庸耳膜发疼、胸口竟也
阵阵生痛,中庸急忙慑神收心、提气自护,心中暗道:「好厉害的楚兵玄!」面
上则不动声色,淡然应道:「区区非是来此吊祭死者,只是与各位卜疑。」
「本派不信紫微斗数、亦不信命理。」楚兵玄漠然应道。
回梦堂前院中二十七人,并无一人回首看他一眼。
光这份定力功夫,天底下有何帮派、军队能够作到?
「易经、八卦总信吧?」中庸道。
回梦堂外的湘江四十六弯、回梦竹林、乃至回梦汲元阵,皆依阴阳、两仪、
四象、**、八卦所布下,易经乃奇门五行始祖,以兵道立派、擅行军布阵的云
梦剑派,若说不信易经,无异自欺欺人。
楚兵玄终於起身,但仍旧并未回头,只道:「你想说哪卦?」
「乾卦上九。」中庸答道。
乾卦上九,盈不可久,久必有损。此卦谓之『亢龙有悔』。
楚兵玄朝左右各看了一眼,他左手边是屈戎玉、右手边是元仁右,一中一少
、一男一女二人,也分别起身。
「殿中请。」楚兵玄说道,而后即与屈戎玉、元仁右叁人行进大厅。
中庸在后,也跟了进去。
前院中二十四人仍然跪着,无一人稍动。
进厅之后,中庸尚未就座,屈戎玉先说道:「重孝在身,就不上说了。」
「无妨。」中庸回答,心中则想:「云梦剑派又有何茶能及得云南龙井?不
喝也罢。」
元仁右盯着他看了一阵,才问:「还没请教?」
中庸道:「屈姑娘与区区有数面之缘。」
楚兵玄、元仁右都望向屈戎玉,屈戎玉轻轻颔首,道:「的确见过,一次在
湖口镇、一次在蒲台山下。他说自己的名字是『中庸』。」
「阁下行事,似并不中庸。」元仁右软软地说道。
不请自来,的确有失厚道。中庸也不挂意,微笑道:「此名并非自况,仅是
作为警惕,区区离『中庸之道』,自然还有许多距离。」
「废话少说,来此何事。」楚兵玄冷冷问道。
此处坐的,乃是云梦剑派兵、仁、戎叁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屈兵专新丧,他
们心情都不好,但教中庸说了一句他们觉得不中听的话,便是立时将他宰了,也
没什么奇怪。
中庸心头一凛他纵然自负,也清楚光楚兵玄便难以应付,若再加上元仁右
、屈戎玉,毫无胜算那是一定的了!更别提外头还有二十四名回梦堂下弟子,那
可是『回梦剑阵』,岂能惹得?当下敛起笑容,也不打算要座,即正色道:「贵
派对於丐帮,准备如何处置?」
「此事与你无关!」楚兵玄仍是一贯的冷然口吻答道。
「阁下若想坐享渔翁之成,大可不必。」元仁右亦道。
他早看出此人并非汉人,瞧其形貌,该是云南人。云南亦是四族联军中的一
支,不会是朋友。
「爷爷遗命,即使战至只剩一兵一卒,我云梦剑派也要死守神州大陆……」
屈戎玉淡淡说着,声调持平,轻轻的、柔柔的。
她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就像音乐一样,但今日听来,却无什生气。
中庸多看了屈戎玉一眼,心头微微一震
前两次皆未曾细瞧,今日一见,才知这丫头真是美!明明穿着又厚又粗的麻
衣,却又丝毫不减其窈窕体态;想是早哭红了眼,可那眼波透过睫毛,莹闪莹闪
地,还是极为明亮;戴孝之人,自是不施粉黛了,她却是肤若凝脂,又白又嫩,
真是浑然天成!难怪,难怪主子会说她与君弃剑会是不安定因素了!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若是君弃剑为其美色所惑,决意与其同生共死,那君聆诗岂能袖手旁
观?徐乞又怎能置之不理?如此一来,主子实施的大计不又等同失败?看来分裂
君弃剑与屈戎玉这丫头,真是十分必要了!此事万万大意不得!
他念头几转,即道:「如此说来,诸位是决意与丐帮合力抵挡倭、回、番、
南四路联军了?」
此言一出,楚兵玄、元仁右、屈戎玉叁人尽皆色变。
若说要凭云梦剑派一己之力以抗外敌,他们早已作好了斗智至殚精竭虑、力
战至气血皆尽方休!即使心里明白这是毫无胜算的莽夫行迳,但就冲着屈兵专的
遗言、云梦剑派的立派宗旨,便是要他们以自己的肉身去挡四族联军,也不会皱
一皱眉头。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一己之力』。
一提到丐帮,他们心头震憾了。
世评云梦叁蛟:楚兵玄武艺最高、屈兵专兵学最精、景兵庆皆居其中。如此
说来,楚兵玄似乎是叁师兄弟中最莽勇的一个,但便是再怎样莽勇,他究竟也是
云梦剑派掌门,以兵学立派的云梦剑派,怎可能出了莽汉?
元仁右若非有点妇人之仁、心机不够,掌门候补的聚云堂主本该由他来当。
屈戎玉自幼承屈兵专学,屈兵专曾言:胜我者,唯玉尔,后更称她为『天造
玉才』,认定若干年后,必不减君聆诗、诸葛静。屈兵专相人未曾有失,他既给
了屈戎玉如此评价,则其机智、睿智、大智,已是无庸置疑。
这叁个当代一流的人物,心里自然都十分明白:与其凭恃意气、仗着血气、
靠任勇气,便将云梦剑派全员往死里推去,无疑是极不合理的!是极为鲁莽的!
他们很清楚:与丐帮联合,才能是最好的办法。
但,知道归知道,却无人提起。
一者,徐乞刚愎自用,将屈兵专的苦心经营视若无睹,敌意甚深;
二者,『明通倭族、暗联江南』此一计策的始作俑者屈兵专,便是丧生於徐
乞掌下,他们不找徐乞报仇,那已是咬了多紧的牙、按捺了多大的性子才忍住的
!如今,若要让他们找上杀亲凶手谈合作,那是多大的讽刺!
说不定,下一个捱上徐乞一掌的,便是自己了!
中庸一言,触碰了他们心中明明清楚、但却不愿承认的禁地,一时之间,四
人相对沈默。
半晌后,楚兵玄冷冷说道:「我们不打算找丐帮合作。」
「云梦剑派向来不假他人之手。」元仁右亦道:「合为则为、合止则止,自
淮阴侯、司马水镜、司马季主,乃至虬髯客,历来如此。」
屈戎玉仍是默然。
「若如此,河伯泉下有知,只恐将为不能消磨诸君逞一时意气,懊悔不已。
」中庸摇头叹道。
楚兵玄闻言,脸上一时罩了一层雾气。
元仁右道:「屈师叔遗言亦是如此,不消阁下费心。」
中庸道:「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区区认为,河伯聪明一世,便
死前最是糊涂!他为了促成南武林与丐帮联合,诱倭族军马前来送死,花了多少
心血?他吃了多少苦头、受尽多少白眼!你们不思成其毕生之志,却反其道而行
之,岂不古怪?」
此言也是不错!屈兵专的确为了『明通倭族、暗联江南』一计,承受了多少
骂名!其间,无论是被栗原姐弟所杀的原定帮寒元、雷斯林,又或是暴毙而亡的
苏杭四帮帮主、乃至於杭塘之灭、鄱阳剑派昭明之逝,甚至北武林盟主皇甫望猝
亡,这些帐无一不被算到了云梦剑派、算到了屈兵专头上!屈兵专死时,到底受
了多少委屈啊!
楚兵玄脸上的雾气散去了,他开始有点犹豫;元仁右则说道:「非是我等不
愿,实在徐乞性情耿介,世所皆知,他所认定的事,那是旁人扭转不来的。他既
认定本派是敌,又怎可能与本派联合,以抗四族之军?」
「这便有一个关键了!」中庸正色道:「你们不是一直视君弃剑为启动君聆
诗、南武林、徐乞、丐帮这一大连线的一把钥匙么?就我所知,他已为屈姑娘打
动,再下点力气,他便会去说服君聆诗、说服徐乞了,你们怎能半途而废?」
提到君弃剑,屈戎玉眼神微微一亮,提起了头。
中庸继续说道:「至於那徐乞……再过几日,便是君山丐帮大会,届时你们
大可再赴君山,表明不计前嫌,重新言归於好。这不仅可展现你们的度量,一旦
成功,河伯沈冤亦雪!不是一石二鸟么?徐乞纵使铁心石肠,若有君氏父子在旁
劝解,多少也会动摇。只要让他思路有所转换,促成南北武林最强帮派联合,便
仅是时间问题!」
「君弃剑这条路终不可废……」思索片刻后,元仁右喃喃说道。
楚兵玄仍在考量其中可能与利害、屈戎玉又低下了头。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承认,中庸所言不差!
可,还有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促成本派与丐帮联合?」楚兵玄想通了所有细节,又复冷冷问道
:「别和老夫说,你是云南的叛徒。」
「那可不,区区的主子最讨厌的,便是叛徒。」中庸哂笑一阵,敛容道:「
其实,只是为了有些挑战性吧。你们可记得灵山之战?」
提起灵山之战,兵、仁、戎叁代无不正色。
这乃是天下第一奇人:『天弃鬼才』稀罗凤,集六方英杰、汇四大天才、聚
天下五大剑派、引中原叁大绝艺承习者齐而战之的一役,稀罗凤开此一役的原因
,其实很容易……
他说:这样才有挑战性!
虽然稀罗凤最终失败了,但他的实力已为世人所认可,他追求挑战的行为,
也渐渐有人能够理解。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独处绝顶的滋味,除了孤独之外,还能有什么?
中庸无需提出太多的道理与证据,仅此一句,他们都懂了、也信了。
於是,中庸走了。
兵、仁、戎叁代相对坐於堂中。
许久之后,楚兵玄问道:「玉儿,你有信心么?」
屈戎玉思索半晌后,道:「掌门,我想改名。」
「改名?」元仁右一怔,道:「你这名儿,可是屈师叔亲自取的!」
屈戎玉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说是改名,算是取字吧。名还是不变。只是
,他曾说过,不喜欢我名中有个『戎』字,那带着刀兵气息……」
楚兵玄略作考量,即道:「那也无妨,我们仅是唤你玉儿,也不涉那戎字。
反正仅是个称呼罢了,变通一下,无什紧要。倒是,你要取什么字?」
「璧娴。」屈戎玉微微一笑,笑得有点甜、有点悠远:「玉这个字,就留给
爷爷用吧。以后,掌门、师叔、师父,乃至同门都唤我作璧娴,好么?」
元仁右想了会儿,又见屈戎玉笑得略带暧昧,便道:「璧、玉本是一体相通
,上好的玉,方能称璧。娴又是个极优雅、带温文气息的字儿。这字实在起的好
,於你极配!这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吧?」最后一句虽是问句,其实他心里也有了
计较。
从在洞庭相遇,她十万火急地要求他前往鄂州救人解围,那惊慌失措、欲回
还往的模样,元仁右都看在眼里。
相处久了,对方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杰,庐山集英会后,又被称作『君氏父子
俱出人』,再加上年龄相彷……
虽然这种人在云梦剑派的『戎』字辈弟子中,着实不少,但相形之下,却又
失色许多了。
屈戎玉羞涩地低垂臻首,许久,才轻声说道:「是他……是君弃剑取的。」
这声音细若蚊蝇,幸得楚兵玄、元仁右内功精深,也没听漏。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这丫头平素何等泼辣、何等滑头、何等精灵!居然也会
有这种神情出现,人说少女怀春,果然不假!
屈兵专死后,楚兵玄对屈兵专的友爱、元仁右对屈兵专的敬服与尊重,也都
转到了这屈兵专唯一的孙女身上。既是如此,一者,大势使然;二者,也迎着玉
儿的心意,楚兵玄当即下了决定:元仁右领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赴七月十五丐
帮大会,当面与徐乞『谈判』;同时,由屈戎玉……不,屈璧娴出面说服君氏父
子。
大案底定。
屈璧娴心中还带着一丝希望。
爷爷走了,她在世上仅馀唯一的亲人走了。
但,有人可以补上来吧……有个能够和她斗嘴、和她辩驳、也聪明到足够查
觉她的心意、她的感觉的人,可以补上来吧……
屈璧娴开始期待了,期待着丐帮大会。
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