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琴婶来请萧依然下楼,说是和先生、夫人一起品茗。
欧阳家有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每天下午,杨卉都会在这儿为欧阳华亲手泡上一壶云南普洱茶。
萧依然感到奇怪。喜怒无常、阴沉冷漠如欧阳华,竟喜欢饮茶!泡茶时体现出的中国古代儒家“中庸之道”、品饮前那种宁静悠远的心境、饮茶时表现出的谦和之礼,仿佛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边。
茶室里,杨卉正用五大泡茶法中,工序比较繁复的功夫泡为欧阳华泡茶。纤细白皙的手提起烧开的沸水,低低地浇至宜兴紫砂壶的壶身,然后拿起茶匙将茶叶拨入茶壶,向茶壶注水,尔后轻轻刮去壶口的泡沫,盖上壶盖,倒出壶中的水。之后用第一泡茶水烫杯,再往壶内注满茶水。
萧依然进来时,杨卉正将紫砂壶沿茶船旋转一圈,刮去壶底的水。动作缓慢优雅,气质雅静悠然,比平时仿佛要美上一份。见她走近温婉一笑,示意她坐下。紧接着为每一杯饮杯斟茶,将余茶一点一滴分注杯中。
柔若无骨的双手托起一只饮杯,递给欧阳华,第二杯便递给萧依然,后者并不谦让,闲淡地接过移至鼻下。晶莹剔透的白瓷茶杯,在她手指间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普洱茶独特的醇厚陈香便扑鼻而来。她轻笑,赞了声:“好茶,好手艺。”
正在饮茶的欧阳华听了这句夸赞,抬头给杨卉一个微笑,道:“小卉,今儿的茶煮得不错。”
杨卉闻言,脸上露出一种惊喜和激动,并且还有不可置信的复杂表情,从来都是笑不露齿的她,在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上闪出细碎的光芒,眼中柔情满满,仿佛要溢出来。也许是因为萧依然的那句赞叹,更是因为欧阳华从来都是吝啬给予的夸赞,还源于嫁入欧阳家之后,她第一次听丈夫亲切的称呼她为“小卉”。而杨卉脸上的欣喜还没完全扩散开,只听萧依然下一秒便放下茶杯道:“我不喜欢喝茶。涵儿,我们去煮咖啡吧!”
欧阳涵微微一笑,起身和她离开。
他们走后,欧阳华的脸色冷了下来,杨卉惴惴不安,握着茶杯的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她在等他狠厉的、能轻易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话脱口而出,但他没有,她暗暗松了口气,仍有些忐忑地抬头看他,他的思绪仿佛飘向了无人抵达的地方,眼神飘渺,有些疑惑地轻声道:“婉婉喜欢喝茶的呀。”她的呼吸一滞,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扯似的,隐隐地疼。
光灿耀眼、造型尊贵的比利时皇家咖啡壶,身形修长、气质温良的欧阳涵,和那堪称表演的操作过程,优雅娴熟、举止间有淡淡风华流露,连光线投在他身上,所呈现的剪影也是极其华美俊雅的。
这真是一幅幅颇具观赏性的连续画面。
萧依然静坐一旁,手托起下颚,看着咖啡煮制过程中,那对称的天平宛如跷跷板似的趣味十足,笑道:“涵儿,我一直以为你是茶的气质,怡情雅意,没想到咖啡的飘逸与随性同样适合你。”
这时咖啡回流至盛水器,欧阳涵稍微转开注水口打开让空气对流,取出别致的咖啡杯,一边向其中注入咖啡一边笑道:“你是不是可以叫我一声‘哥哥’?”
“哦?”萧依然音调略微拖长,“你希望我是欧阳滟?”
欧阳涵的动作滞了一下,缄口不语,她总是有本事让自己进退两难。将杯子递给她,“然然喜欢喝咖啡?”
她接过,意味深长,道:“我哥哥喜欢。”
欧阳涵垂眸,良久,“我会让你回去。”
“谢谢。”她说。随后眼角婉转一扬,“涵儿。”
“不客气,然然。”
“涵儿”这个称呼也就被双方默认下来。虽然每次那声带着三分故意三分刻意的、婉转悠扬的“涵儿”在欧阳府邸响起时,总是引得仆佣们纷纷侧目,低语不已。
萧依然才会不在乎别人的私下议论,照喊不误。欧阳涵也微笑着应着,总是温润儒雅的姿态和神情。欧阳华是不管她做什么都觉得高兴,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的宠溺毫无边际,他还觉得萧依然学着他的样子喊“涵儿”的时候肖似婉婉,调皮可爱。
杨卉偶尔有一次笑着跟萧依然提过要长幼有序,萧依然只是扬眉,“是吗?”回身对着欧阳华,“爸爸?”
欧阳华当下脸一沉,当着客厅中所有的佣人,语调阴沉缓慢,“杨卉,你好像忘了‘大小姐’三字的意思?”
杨卉尴尬不已,然而众人面前,她只是温顺而歉意地摇摇头,欧阳华冷哼一声,“在这个家里,滟儿想怎样就怎样,别说喊了声‘涵儿’,她就是喊你‘杨卉’,你也给我软声软语地应着。”杨卉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微笑着说了声“好”。
原本陪着萧依然玩闹的欧阳涵,垂在两侧的手不禁紧紧握成拳,他垂着眼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欧阳华拂袖而去的时候,他抬眼,面无表情地拉起萧依然的手跑了出去。
他把她带到宅后面的树林里,放开她的手,看着她,眉心微皱,“然然。”
欧阳家的宅子建在半山腰上,她被他拉着跑了一段路有些喘,按了按微伏的胸口,斜眼看他,神情有些不悦,“怎么?”
“然然……你似乎对我母亲抱有敌意?”
“有问题吗?”
“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长久的沉默。欧阳涵望向远处波光潋滟的湖泊,眼中情绪沉淀,缓缓道:“两天后。”
傍晚时分,外面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黑漆漆的一片,骤然刮起的狂风将树木吹得左右摇摆,佣人们急急地关上所有的窗户,随后大雨就倾盆而下。
萧依然本站在她房间的窗边,看着绣着紫色蒲公英的窗帘,随着大风肆意地飞舞,那梦幻般的蒲公英显得那样脆弱不堪。雨滴打在窗户上,又顺着窗框流下来,沾湿了同样绣着紫色蒲公英的台布,她望着桌上相框里那个一颦一笑中彰显飞扬神采的女子,本不该黯然神伤,可她还是暗了眼眸。
用特殊工艺制作出来的浮在空中的蒲公英,被狂风卷进来的雨滴打湿,不堪负重般地纷纷落下地去。
一时间,这仙境般的卧室,竟有些狼藉的感觉。
站久了,萧依然的刘海也沾了雨水,一缕一缕地垂下,湿嗒嗒的。可她仍没有关上窗户的倾向。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嘲讽地想。
琴婶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惨淡的景象。
她内心其实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大小姐,看到她就会想到当年那个娇蛮任性、飞扬跋扈的苏家小姐,而她,简直跟苏婉的性子是一模一样,就比如现在,她冷冷地望着好心帮她关窗的自己,“谁让你进来的?”
仿佛能结成冰棱的语气让琴婶一惊,这个年逾半百的欧阳家管事阿姨不卑不亢道:“是先生让我来请大小姐下楼用餐。”
萧依然扫了她一眼,眼神移往窗外,淡漠地回道:“我没胃口。”
琴婶听了心里更是不喜她,她的一句“我没胃口”,要连累这宅子里的多少人?特别是这宅子里本该是女主人的欧阳夫人。她站着没动,面上只表露出为难的神色。
萧依然见了,不耐地挥推她,下了楼。
“滟儿!你怎么淋成这样?该死!这些人是怎么照顾你的!”欧阳华浑身散发着戾气,把所有近身的佣人都骂了一通,亲自拿起毛巾慈爱地给她擦拭,狠厉与温情交替在他身上出现,真正的喜怒无常,变幻莫测。
萧依然偏了头,径自走到餐桌旁,拿起筷子又放下。其实,当她说没胃口的时候,她是真的吃不下东西。
“我想吃海棠糕,要K城现做的。”她对欧阳华说。
欧阳华立刻吩咐道:“老房,去K城给大小姐买海棠糕。”
被称作“老房”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应了声,便往外走去。
“房叔慢着!”欧阳涵提高声音唤住他,问欧阳华:“爸爸,你准备让房叔怎么去?”
欧阳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老房是飞行员,自然是开直升机去!老房,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回来!”
“爸爸,外面天气这样恶劣,你怎么能让房叔开直升机出去?”
“你房叔有着几十年飞行经验,你担什么心?”
“爸爸,暴雨云、能见度低、降水等等,这些都是严重威胁到飞行安全的因素,一小时前,一架飞往K市的飞机着陆时,因发动机吸入大量雨水而熄火,造成机毁人亡。爸爸,我们不能让房叔为几块海棠糕而冒这个险!”
欧阳华闻言沉吟了一会儿。老房跟了他二十多年,若要真有个三长两短……
而萧依然原本只是耍耍性子,随口瞎掰个理由,想看看欧阳华可以对欧阳滟宠溺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他竟派人驾驶直升飞机,在这样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去为她买海棠糕,而不顾驾驶员的生命安全。
她心里一凛,刚要说话,欧阳华道:“涵儿说得有理,这样吧,你让K城玄都子公司派人买好海棠糕,老房,你打电话让霖宸K城的航空公司,派出一架私人飞机给我送来。”
萧依然大吃一惊,眼眸蓦地深沉,凌光点点。霖宸!他竟然把潜在的灾祸移至霖宸!难道霖宸的飞行员就命如草芥吗?
“先生,霖宸航空说今天取消所有航班。”房叔握着电话禀告道。
萧依然闻言松了一口气,幸好。
“那么,告诉霖宸航空的负责人,他采取隐匿、转移经营收入的方式逃避追缴欠税,指使手下相关人员共将5亿余元营业收入予以转移、隐匿,造成税务机关无法追缴其所欠缴的税款共计5000多万元,将连同他本人上交有关部门。而霖宸的法人代表萧梓敬和首席执行官萧逸辰,也将受到一定的法律制裁。”
欧阳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微乎其微的小事,萧依然一颗心却直直往下坠去,他可以随意抛出个瞬间便可置对方于死地的筹码,萧姚两家要怎么“刻意”防守才能阻止他的“随意”进攻?
“先生,霖宸派出了一架飞机。”
欧阳华点点头,萧依然指尖泛白。
她的身份敏感,关于萧氏她不能开口。求助的眼光掠向欧阳涵。
欧阳涵性格温良纯善,本就看不过父亲的所作所为,收到她的目光后,给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爸,婉婉阿姨不喜欢吃海棠糕你忘了?滟儿是哄着你玩呢,是不是滟儿?爸,你看滟儿的性子可真是顽劣!一点都没有婉婉阿姨的婉约柔情。”
半是玩笑半是打趣。不过显然很有成效,因为“婉婉”二字本就是欧阳华的命门,只要与苏婉相关,他便不会用常理思考。
加之萧依然附和着欧阳涵俏皮一笑,娇憨可人,一副“被你看出来啦?”的样子。她挽着欧阳华的胳膊道:“我就是试探一下爸爸你有没有忘记她,爸爸,你不会怪我任性调皮吧?”
欧阳华笑得舒心,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鬓边银发也变得柔和了,他宠溺道:“怎么会,爸爸就喜欢你任性调皮的样子,和你母亲当年一个样儿,婉婉她啊,就喜欢缠着我提一些突发奇想、稀奇古怪的要求,还表现出一副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办不好的埋怨样子。那么娇蛮任性,动不动就耍大小姐脾气,不过都是我宠出来的……”
他还在回忆苏婉当年娇蛮任性的样子,欧阳华暗暗对他身后的房叔做了个手势,房叔点点头,悄悄退开。萧依然感激地对他笑笑,他也回他一个温暖的笑。
“滟儿,婉婉喜欢去后山上看日出,过两天等天气好的时候,爸爸陪你去看日出,好吗?”
萧依然点头,眼睛却看向欧阳涵,后者暖玉似的眼睛中润泽不变,她知道,这个日出,她肯定是要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