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老爷老夫人都已经不在了,长兄如父,既然侯爷在灵州,公子便决定在灵州成亲。成亲当晚,灵州城十分热闹,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拥来为麒风公子庆祝,结果发生了踩踏事故,侯爷怕伤亡太重,就下令打开四方城门,疏散百姓,结果西夏大军忽然掩到灵州城下,和早已潜入城内的细作内外呼应,西路军猝不及防,侯爷带着我们往黑风峡撤退。那里有一条只有几个大将才知道的小路,只要西路军从那里撤走,再绕回黑州,便能站稳脚跟,再杀西夏一个回马枪,谁知……”顾六咬牙切齿,“谁知西夏人早就埋伏在那里,西路军三万人马……”
顾云臻颤声道:“六叔,别说了,爹战死在黑风峡,我都知道。”
顾六双眼通红,道:“不,小侯爷,有些话六叔一定要告诉你。与你小叔叔成婚的那女子,是西夏细作,她趁你小叔叔不备,偷看了地图,知道了小路所在,是她提议要在成亲的当日放百姓进城庆祝,也是她在发生踩踏之时,提议大开城门疏散百姓。还是她,在你小叔叔持枪杀敌、掩护侯爷撤退时,在旁边狠狠地刺了他一剑!”
顾云臻听得目瞪口呆,顾六续道:“侯爷本可以撤走,见公子受伤,又带着人回来救公子,当时一片混战,等我们护着侯爷和公子冲出黑风峡,这才发现侯爷身上中了数刀。侯爷临终前,并没有责怪公子,只是握着公子的手,说:定昭,不要哭,等你不再为任何人流泪,你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不会再心慈手软。”
顾云臻望着满堂的灵位,一股辣辣的热流不停刺激着他的喉头。顾夫人站起来,他仰头看着她,颤声道:“娘,您怪小叔叔吗?”
顾夫人凝望着他韶秀的面容,叹道:“你爷爷奶奶去得早,你小叔叔只比你大八岁,是我一手将他拉扯大,他就相当于我的长子,你爹也是如此看待他。我们怎会怪他?我顾家世代纪阳侯,掌控二十万兵马,动则牵涉天下,圣上一直对我们很忌讳。你爹战死沙场,当时若不是你小叔叔带伤杀敌,夺回灵州,西路军便要土崩瓦解,若不是他反败为胜,圣上早就夺了我顾家的兵权,我们母子也将被牵连下狱。当时边关形势紧急,圣上命他暂袭爵位,统领西路军,待你成年后再还给你。这些年来,他撑着顾家,撑着西路军。我既盼你像他,炼得一副刚硬心肠、狠辣手段,可我又怕你像他,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怪你小叔叔,他这是为你好。他一直在等着将侯位还给你,你莫辜负了他。”
顾夫人离去后,顾云臻跪在灵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忽然想起十岁那一年,小叔叔扶着爹的灵柩归来,满城缟素,阖府痛哭。只有小叔叔,人前人后没有落一滴眼泪。但他记得,当小叔叔背着众人将自己紧紧抱住时,自己的胸前,似乎被什么东西濡湿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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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到了南地进贡来的新鲜竹笋,纪阳侯府又素来尊敬各位先生,管家早吩咐送到集贤院来,应着这至鲜之物,再叫厨房炒了一碟五香豆腐干,一盘彘骨,一份时蔬,师爷们就着一壶小酒,彼此说着闲话。
纪阳侯府的这些师爷,有的精于奏牍,有的长于司库,有的工于乐曲,虽都知自己不过是顾府养着的清客相公,万万比不过西路军中的“十八郎”,但他们本是科举失意后投靠顾府、谋一个栖身之地的,所求不多,这些年过得也颇为逍遥自在。
顾家祖先顾汴本是前番旧将,在本朝立朝之初投诚而来,太祖太宗才得以平定江山。为安抚顾汴及其带来的十万旧将,太宗亲自在凌烟阁立下手书:封顾汴为纪阳侯,世代袭爵,统领西路军,镇守西部边陲。
西路军这些年来打过突厥,之后又与西夏纠战数十年。顾家儿郎前仆后继地死在战场之上,长房这一脉却神奇地传承了下来。传至顾显,也是在有了嫡子顾云臻后才战死黑风峡。顾显死时形势危急,顾云臻又年幼,今上才命顾显的幼弟顾宣战场袭爵,统领西路军,抵抗西夏入侵。偏今上又在圣旨中指明顾宣乃临时袭爵,待长房的顾云臻成年之后,再还爵于他。
这些年众人冷眼旁观,未免都暗自心惊今上的手段,也为顾府日后的前程担忧。有那等在顾府呆得久的人更记得,当年西夏退兵之后,顾宣扶柩归来,今上并不是没有动过心思,九门关闭,缇骑郎、金吾卫异动,顾宣闭府不出。那霜冷灯寒的夜晚,师爷们守在集贤院,听着疾雷般的蹄声在府外大街上响起,透过门缝,看见荷戈持枪的金吾卫杀气腾腾而来,刀出鞘、箭在弦,只待宫墙内的一声令下,纪阳府便要血流成河。
若非顾九从灵州连着递来九封加急战报,言西夏再度大兵压境,二十万西路军未及禀报兵部,已于灵州集结,随时准备抗敌云云,顾府能不能幸免还是未知之数。之后缇骑郎、金吾卫散去,对外只言在顾府附近捉拿盗贼,顾宣入宫,君臣再度携手欢笑,一场狂风暴雨弥于无形。自然,“西夏大军”也于数日后退去。
顾宣从此未离京城,顾九从此不离灵州。
这几年表面上的平安,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唯一没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怕只有那位心地仁善,一直在京城太平生活中长大的顾小侯爷——顾云臻。
这些事,大家心里都或多或少的看明白了,只是谁都不敢说出来,毕竟这事情不是他们这些清客相公们能够轻易捅破的。只因今日青霞山行猎有了这么一出,微醺之余,便未免都发些感叹,又彼此顾忌着,这话便说得云山雾罩、不清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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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管着司库的师爷叶元成默默地坐在一边喝着酒,并不插话。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脸上的五官挤在一块,胖得让人不忍多看一眼。这是府中出了名的酒鬼,便是白日,酒壶也从不离手,倒是没有误过正事,同僚们习惯了他多年来的沉默寡言,并不觉得他碍眼。二更鼓响,只见他伏在案上,酒壶倾覆,残酒淋漓,已然醉倒。
众人尽了兴,各自散去,各归各家,待屋内归于岑寂,叶元成才站起来,挪动两条肥胖的大腿,似一座山般地走了出去。
转过屋后的一丛竹子,叶元成掏出腰间的铜匙,打开一道小角门出去,经过一个荷塘,从假山拾级而上,这是一处六角竹亭。
亭子里没有点灯,一人于月下负手而立。桌上倒是放着一壶酒,叶元成拎了拎,酒却是满的,且早已冷了,佐酒的一碟菜也早已冻成了一团油。叶元成坐下,叹了口气,“暴殄天物!”
顾宣回过头来,皱眉道:“胖成这样,再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叶元成嘿嘿笑,下巴的肥肉在月光下叠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沟,“你心情不好?”顾宣横了他一眼,叶元成道:“别否认,你心情不好时便拿我出气。”
顾宣不答,叶元成喝了口酒,道:“我今天没去打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顾宣抬头看着一弯冷月,并不说话。叶元成醉意涌上来,径自走到亭角对着下面的荷塘撒了泡尿,提了裤子走回来,说道:“定昭,不要怪我多嘴,我总觉得这几年,你管教云臻的方法错了。”
顾宣慢慢重复道:“错了?”
叶元成肥大的身躯坐下来,压得竹凳咯吱直响,他打了个饱嗝,道:“你七岁时便开始练顾家枪法,学得倒是快,学会了却去和城惶庙的小叫化子们斗气,一直到做了他们的大哥,又去和东城的丐帮抢地盘,直到京尹府将你逮入大牢,府中数日不见了你的人,才知道你下了大牢。云臻七岁时在做什么?”
顾宣背在身后的手默默地压着指节,道:“云臻七岁时,因为大嫂养的一只猫死了,躲在后院偷偷地哭。”
叶元成道:“你八岁时便嚷着要有一匹自己的马,大哥怕你摔着,说只要你能驯服府中最烈的追日,就同意为你去寻找斑骓马。你偷偷跑去天驷监,一个月后居然和张公公称兄道弟,回来就驯服了追日。”
顾宣道:“云臻八岁时,我的斑骓马难产死了,他哭得很伤心,死活不让我们将马拖去埋了。”
叶元成道:“你十二岁时,和武安侯等人称兄道弟,跑马玩鸟,蹴鞠斗鸡,逛青楼,喝花酒,没有哪样是你不会玩的。回来却总能说出一些歪理,让大哥责罚不了你。纪阳府那一年险些被苏理廷暗算,也是你听到武安侯酒后泄露风声,赶回来报信,大哥未雨绸缪,才安然避过一劫。”
顾宣沉默着,叶元成继续说道:“你十六岁时便上了战场,手上欠下无数条人命,十八岁时便将一颗心锻得刀枪不入,二十岁时便让西路军视你如神明。可云臻呢?就算十岁之前是大嫂娇惯了他,可自打他十岁起,你是怎么管教他的?不让他结交朋友,不许他私自出府,不许他去风月场所。别人家的公子哥十六岁时即使没成亲,通房丫头总有几个,你呢?将他房中的丫环挑了又挑,但凡有轻佻一点的,不惜杖毙立威。他身为顾家的子弟,学的却全都是孔夫子仁义礼信的那一套!他到现在没有杀过一个西夏兵,西路军中有哪些将佐他都说不齐全。一帮清客相公们都能看透的时局,他只怕连风都摸不着!定昭,你说,你有没有错?”
顾宣回过头,直盯盯着看着叶元成。叶元成也直盯盯地望回去,轻声道:“定昭,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宣的脸在月色下微微地扭曲了一下,像微风吹过荷塘,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怕什么?
像是被冷月的光刺了一下,顾宣忽然转身,径自走下假山。叶元成看着他月光下的背影,许久都没有挪动身躯。
斯时月华如水,照着一畦绿荷,偌大的顾府静如深渊,唯有邻府的夜宴丝竹声依稀传来,唱的却是一曲《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