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艳阳初升,天青如洗。数辆坠满流苏的华丽马车自顾府大门前慢慢驶出,在十余名黑衣侍从的护卫下,踏着青石大路,穿过半个京城。不到辰时末,好事之人便纷纷传言,在顾府大门紧闭、小纪阳侯被大理寺带走审讯的关键时候,纪阳侯携夫人回相府探亲。
顾夫人给亲家府上准备的礼物装了有一车,苏忠在大门上接了,笑道:“姑爷,大小姐,老爷接到信就一直在等着。”其华对他始终存着几分感激之心,轻声道:“您近来可好?”苏忠连声道:“劳大小姐挂念,老奴一切都好。”
其华看到正襟危坐的苏理廷觉得十分陌生,尚在犹豫,顾宣已按子婿之礼拜了下去,她也只能跟着盈盈拜倒,轻声道:“女儿给爹请安。”
苏理廷点了点头,这是其华十六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执儿女之礼,他面上虽平静无波,心中却也激动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待二人都起了身,方道:“我与阿宣说说话,你可去园子里随便走一走。三娘她们那里就不要去了,府里刚清理干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其华应了,目送顾宣随苏理廷进了书房,想了一会,便带着紫英往园子里去。
园子里郁郁葱葱,丛丛翠竹遮出一片片绿荫,夏风徐来,簌簌如雨。其华在抄手游廊里信步走着,想起幼时每天穿过这道游廊去大厨房要菜,总是跑得飞快,生怕碰上了人。下雪结冰的天气,游廊里湿滑难当,她摔倒了,又飞快地爬起来,有时会连摔几跤,将苏忠送来的棉裤都擦破了,还得回去躲着娘,偷偷地补好。
视线掠过园中的莲池,其华忽记得八岁那年的冬天,她去大厨房要菜,因为摔了一跤,没有及时躲开三夫人,三夫人命几名婆子将她按在雪地之中,用带着尖刺的戒指深深地刺在她的背上。她一声不吭地忍着,只是当三夫人骂了一句“贱婢生的贱种”时,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婆子们的钳制,像一头疯了的牛一般,将三夫人顶到莲池子里。三夫人从池子里狼狈地爬起来时,头上还顶着一块残冰。
现在正是暮夏,莲池中的睡莲疯了般地长,鱼儿在莲叶下嬉戏。其华便坐在廊边的美人靠上,看着一池蓬勃的荷叶发呆。
不知坐了多久,紫英过来劝道:“小姐,大热天的,您别中了暑。”其华叹了口气,刚站起来,游廊那边忽过来一群人,她们说说笑笑,显然没看见池子前的二人。
其华看清来人,冷哼一声,道:“紫英,机灵点,帮我出口气。”紫英连忙跟上。
其华大摇大摆地站到游廊正中间,三夫人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一时没注意,险些撞上她,“哟”地叫唤了一声,骂道:“哪个贱蹄子,不长眼啊?!”她一转过头,涂得鲜红的嘴唇顿时张得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紫英到底是在宫中混过的,提头知尾,上前喝道:“大胆!何方贱婢,竟敢冲撞我家夫人?!还敢口出秽言,不要命了吗?!”
三夫人脸上阵青阵白了好一会,终于调整过来,笑道:“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三娘我一时眼拙,竟没认出来,大小姐可别见怪。”说着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其华的手,笑道:“早听老爷说要接大小姐回来探亲,大小姐几时到的家?姑爷呢?大小姐不如去三娘那坐坐,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其华将手从她掌中抽出来,冷冷道:“紫英,这位是谁?”三夫人开了花的笑便僵在脸上,半天才尴尬地说道:“大小姐,我是你的三娘啊,你不认得我了?”
其华仍冷冷地看着她,道:“紫英,这位说是我的三娘,你说说,她是什么身份?”
紫英十分醒目,脆生生应了声是,道:“所谓称三娘者,必为夫人您爹爹的如夫人,也就是妾室。所谓妾室呢,比奴婢只高一等,但绝对不能和小姐们平起平坐的。小姐们坐着时,她们需得站着,小姐们吃饭时,她们需得立规矩,老爷少爷们和小姐们说话时,不问她们,她们不得说话。小姐们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尊称她们一声‘三娘’什么的,她们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小姐们尊贵的手,更是她们不能碰的。”
她伶牙俐齿,一大段话说下来,在场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苏府中一直没有正室,三夫人持家多年,早将自己视为苏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这刻听得紫英这段话,不禁又羞又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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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点了点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而是侯府的夫人,那又当如何?”
紫英忙道:“夫人您是太妃娘娘的义女,又是御封的纪阳侯夫人,一切礼仪比照长公主只减一等,就是朝中三品以下大臣们的正室夫人见了您都得行礼请安,更遑论所谓的妾室。按制,她们应当下跪回避,稍有不敬,夫人可处鞭笞之刑。”
三夫人怄得险些吐血,正犹豫间,其华已抬眼望天,冷哼一声:“紫英,是不是今天我们没有穿上二品夫人诰命服,所以一干贱婢便敢如此放肆?”紫英忙道:“诰命服奴婢已经带了来,在马车之中,只是夫人您一片孝心,尊重相国大人,这才没有穿上。如果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夫人,奴婢这就去拿来,到时夫人再行鞭笞之刑不迟。”
三夫人脸色惨白,慢慢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奴婢拜见夫人。”
其华仍对紫英道:“这位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清楚?”紫英摇头道:“回夫人话,奴婢也没有听清楚。想是这贱婢今天没吃饭,怎么说出来的话跟蚊子叫似的?”
三夫人终于低下头,大声道:“奴婢拜见夫人,奴婢不知夫人驾到,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其华微微一笑,围着三夫人走了一圈,俯身看了看她的手,道:“哟,这不是三夫人吗?我倒是眼拙,一时没认出来。不过,三夫人,你手上的那个戒指呢?怎么不戴了?我可记得你那个戒指挺不错的,但凡有人不听你的话,见到你没有下跪,你用那戒指在她背上轻轻按一下,便是一个血洞。我还说哪天要照着那样式打一个一模一样的,如果有哪个贱丫头见到我不下跪,就在她背上按上几十个血洞。如果她敢反抗,比如把我顶到水池子里什么的,我就让我手下的人把她打个半死!”
三夫人这才记起当年的事情,终于明白其华这是要算旧帐,吓得瑟瑟发抖,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连声道:“夫人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看不过了,冲出来指着其华叫道:“我娘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不要以为自己嫁到什么顾家,就真的是大小姐了!就算你是小姐又怎么样,我也是小姐。再说了,你娘不过是我爹一个没过礼的小妾罢了!”
三夫人吓得整个脸都白了,来不及掩住女儿的嘴,其华已大笑道:“哟,这又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口口声声‘你娘你娘’的,紫英,我娘是谁?你说出来,也好让这位尊贵的小姐听一听。”
她转头间,却见游廊那一头,顾宣正抄着双手靠在廊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也不知来了多久。苏忠则满脸尴尬地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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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上前两步,对苏二小姐喝道:“大胆!这世上当得起我家夫人一声‘娘’的,只有宫中的洪太妃娘娘。苏二小姐这话,敢不敢到相国大人面前去说一说?”
三夫人想起苏理廷再三严厉叮嘱的话,再想起那些已不知在阴间哪个角落游荡的苏府婢仆,心中不寒而栗,忙捂住女儿的嘴,拉着她跪行到其华面前连连叩头,泣道:“夫人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孩子一般计较。是奴婢有错,请夫人责罚。还请夫人饶过这孩子,求求您了,夫人!”
苏二小姐在她手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揪着她衣襟道:“娘,不要求她!她这么欺负您,您为什么还要求她?!”三夫人急得拼命去捂她的嘴,泪如雨下,“云儿,你别说了,算娘求求你了。”
其华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女,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淡淡道:“滚吧。”
三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其华冷声道:“我要在这园子里走一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三夫人如闻大赦,再叩了一个头,拖着女儿匆匆而去。
顾宣慢腾腾地走过来,悠悠道:“我听说岳父大人的园子建得精美,特地来参观一下,没想到还能看到一出好戏,精彩,真是精彩!可这戏方到□,怎么就散场了?”他围着荷池转了一圈,啧啧道:“你当时多大,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把一个大人顶到池子里?”
其华不想理他,径直往西边走。顾宣追上来,与她并肩走着,道:“看来你这人挺记仇的,真是睚眦必报。瞧瞧你刚才那小人得志的样子,说你是纪阳侯的夫人,太妃娘娘的义女,我都觉得害臊……”
“你才知道吗?”其华停下脚步,瞪着他:“我就是小人得志,就是睚眦必报,怎么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对我做过什么,总有一天,我要统统还到你的身上!”
顾宣嘴角勾了勾,没有再说,与她并肩走着,不时伸出手来,替她拂开道边垂下来的竹枝,间或动作温柔地替她拈去落在肩头的竹叶。其华恨不得将他推开,但瞥见苏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只得忍下。
她心中始终惦念着那事,顾府该关的人都已经关了,至今也没有人出头救云臻,从各种迹象来看,顾显留下的那个人并没有被引出来。她也曾从书房中找来本朝刑律用心研读,顾云臻已被带走了半个月,他是二品侯爵,按例,大理寺若再不明罪定狱,便得上奏圣裁。一旦圣上发了明旨,万事便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她知道顾宣此时携自己回门,只怕目的并不简单,虽然心中焦虑,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冷冷问道:“你们就说完了?不是有事情要商量吗?”
顾宣一笑,道:“其实没什么事商量,岳父大人向我了解了一下你在顾府过得可好,又对我们何时能让他抱上外孙表示了关切之意。”
其华只当他在调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碍着遥遥跟在后面的苏忠,不好发作。顾宣耸了耸肩,道:“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去问你爹。”
作者有话要说:大顾难得说一回真话。。。
小顾“受贿”案,某人究竟要做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几章连起来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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