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观音山脚有一片专为早夭儿开辟的坟地。因为民间笃信早夭儿若立碑修墓不得往生,故此这里全是一个个长满杂草的黄土包。家境殷实的尚给孩子准备一幅小棺材,没钱的就是草席一裹埋入坑中了事,长此以往,这里成了野狗们钟爱的觅食所在,刨得白骨遍野。只要入夜,观音山上点点碧色磷火,和着野兽的嚎叫,颇让人毛骨悚然。
顾云臻看着顾三和那老头将一棵大松树下的黄土铲开,露出一具小小的棺材,问道:“可确定就是这里?”
老头陪笑道:“应该没记错,二夫人嘱咐过一定要埋在树下,这里就这棵树最大。之华小姐入殓时还穿着二夫人亲手绣的小棉袄,上面绣着‘之华’二字,您一看便知。”
顾云臻迫不及待地跳入土坑之中,亲自和顾三一起撬开棺材盖。棺盖“咔咔”地被撬开,当他看到里面那具女童的尸骨,再看到她身上那件绣着“之华”二字的小棉袄,虽然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真相,仍觉心痛难当,铁钎自手心滑落,身形晃了一晃。
顾三吐了一口痰,“呸!我就知道苏理廷不怀好意!弄个假女儿嫁到顾家,只怕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顾云臻怔怔地看着那具女童尸骨,不发一言,面色阴沉得可怕。那老头趁机偷偷地爬出土坑,撒腿就跑。
入秋后肃杀的夜风吹过荒野,发出呜呜的声音。风将荒岭上的芦草吹得瑟瑟飘摇,芦草上的小小白花,仿佛就要被这夜风卷得遁入黑暗之中。
顾云臻默默站在土坑中,一朵小芦花被风卷得扑在他脸上,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在青霞山的悬崖上,她为自己去采龙芽草,一身素服,在崖壁上就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她为了他险些坠入悬崖,为了不连累他想要松开手。
关于她的回忆在夜风中蔓延,萦绕于心的始终是她在那山崖上微微的笑,和要松开手时眼眸中的决然,顾云臻心中不由泛起绵绵的酸楚。
顾三丢了铁铲,道:“咱们赶紧去告诉公子!及早防范,免得他又一次栽在女人的手里!”说罢就要爬出土坑。
顾云臻扑上去一把将他拽住,急道:“不行!”
“怎么了?”顾三回过头,满面不解地看着顾云臻,“小侯爷,现在侯府里的那个苏之华明摆着是冒牌货,她肯定是苏理廷派来的奸细,如果不及早防范,后患无穷!”
顾云臻一言不发,良久,才轻声道:“三叔,先别告诉小叔叔。有些事情,我一定得自己先弄明白。”
顾三不知他要查什么事情,但自打顾云臻逼得那老头就范开始,他就觉得自家这位小侯爷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不再是那个跳起来大叫“三叔”、缠着自己教他枪法的单纯少年了,当下点头道:“好,小侯爷,就听你的。”
回城的路上,顾云臻一直没有说话,直至快到顾府门前,他才开口,道:“三叔,接下来咱们要在青霞山秘密查一个叫沈其华的女子。”
“小侯爷吩咐便是。”
顾云臻道:“只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盲目地找人打听了。”他思忖了许久,道:“军粮署这边,三叔有没有得力的人?”
顾三道:“我到军粮署只有几个月,除了派给我的几名亲兵看着还行,其余人现在还不大信得过。”
顾云臻断然道:“十一叔有一帮手下为他办事,所以才消息灵通,咱们也可以做到。三叔,你在军粮署看着有合用的人,就加意栽培。我要这些人,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
※※※
“侯爷,三爷那里,是您亲自去,还是我跑一趟……”顾十一边走边问,先顾宣一步进了俯仰轩。他的右手刚触到门,面色有轻微的改变。顾宣也停住了脚步,二人机警地对望了一眼。
“有人来过!”
二人迅速闪身在门边,顾十一慢慢地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窗户还是半敞着的,从窗户望出去,屋后荷塘中的荷叶已凋瑟飘零。
屋内一切如旧,唯一改变过的,是长案上多了一张笺帖。
浅紫色的纸张,幽香脉脉,透人心肺。帖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体写着——
曲江池桂子飘香,妾身觅得佳酿一坛,戌时于柳叶码头相候。君若有雅兴,可来一醉否?
帖子的左下角有一朵烫金的花。那花开得如此浓烈,似一团烈焰在熊熊燃烧,凝望得久了,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这朵花给攫了去。
顾十一拈起请帖,翻看一番,交给顾宣。顾宣细读了一遍上面的话,再看着那朵烫金的花,轻笑一声,“氐羌的朱颜花,你终于肯露出真容了吗?”
※※※
曲江池畔,桂子飘香。黄昏时分刚下过一场细雨,湖面薄雾氤氲,刚刚升起的上弦月似蒙上了一层轻纱。
戌时,柳叶码头。一艘精致的画舫从烟水间悠悠荡来。船近岸边,画舫上的竹帘忽被掀开,露出半面娇容,笑着将手中红色的花遥遥抛向岸边戴着帷帽的青衣男子怀中。青衣男子接过红花,放于唇边嗅了嗅,翩翩然跃上船头。
船娘的竹蒿轻轻一点,画舫又向湖心飘去。
仿佛应着顾宣掀开竹帘的动作,一声琵琶铮然弹响,柔曼如丝的华音伴着他走入般舱的步伐流水般滑出。玎玎琮琮,轻媚宛转,仿佛千言万语尽在弹奏者的指间缭绕,如泣如诉。
顾宣走进船舱,负手打量着四周。船舱不大,却陈设得很精致,地上铺有锦毡,壁上挂有仕女图。仕女图下是一方软榻,榻上铺着粉色缎面绣被,薰香弥漫。榻前的红木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白玉盏。案几上燃着红烛,滟滟流光,一室皆春。
窗下,一名只着白色深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抚琴,青缎般的浓密黑长逶迤至地,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
琴音越发妩媚,白衣女子抚琴时长发漾动,露出一点点纤细的腰肢,如莲花般楚楚动人。这美态、这琴音,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血脉贲张。
顾宣静静地听着,眼神中也露出几分欣赏赞叹之意。
一曲终了,白衣女子款款站起,回过身来,迎着顾宣的目光,盈盈拜下,“陇山姜媚,拜见侯爷。”
这女子,赫然就是春风阁的阿寐。
顾宣取下帷帽,微微一笑,“果然是你。”
阿寐妩媚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侯爷。”她走到顾宣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帷帽,道:“侯爷,请。”引着顾宣在软榻上坐下。
她身上幽幽一脉暗香,中人欲醉,引得顾宣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今日妆容极淡,只眉间点了一颗朱泪痣,仿佛美人相思时的一粒泪珠,就要自额间滴下来。
阿寐侧坐在榻边,握起酒壶,自己先饮了一杯,语气软糯含娇:“这几年承蒙侯爷照顾,却一直没有和侯爷说明来历,姜媚先自罚三杯。”
顾宣斜靠在软榻上,浅浅地笑,“该罚,只是这罚酒的花样不新鲜。”
阿寐眸中升起一层朦胧妖冶的水雾,幽怨道:“侯爷不满意,那姜媚就来点新鲜的。”说罢如游鱼般滑入顾宣怀中,身子仿佛没有半根骨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她将杯衔到唇中,慢慢仰头。这一仰头,便露出胸前腻白如雪的肌肤和玲珑的曲线来。
顾宣看着她慢慢地喝下这一杯,笑容闲雅如故,眼神还在她身上打了一个圈。
待她这一杯饮尽,他将她揽入怀中,手指轻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不够刺激。”
“那侯爷要怎样罚才肯原谅姜媚?姜媚一切都听侯爷的。”阿寐抬起头来,望着顾宣,眸中透出迷离之意。许是那酒厉害,她如雪的容颜染上一抹微醺的红。额间的那点朱砂痣鲜红得似就要滴下来,让人忍不住想探出手,接住这滴泪。顾宣望着她这点朱砂痣,眼神中闪过一丝恍惚之意。
阿寐心中窃喜,继续双目迷离地望着顾宣,洁白如玉的手指却在酒杯的杯沿上一下下地摩挲,随着她的动作,顾宣的目光越发恍惚了。
灯光下,阿寐双颊愈发胭红,酡然如醉。她慢慢地解开顾宣的衣袍,娇声道:“侯爷……”
※※※
听到这声娇呼,顾宣的手极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开口,嗓音低哑暗沉、近乎喘息,缓缓道:“美人之酒,应当这——样——罚。”说罢取过阿寐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下,右手搂上她的腰,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阿寐眼波欲流,笑道:“侯爷这个罚法倒是新鲜。”
话未说完,顾宣已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浓冽的酒自他唇里度过来,阿寐起始还能吃吃地笑,慢慢地便喘不过气来。随着最后一滴酒强行喂进她的口中,他掠尽了她的吐纳,隔断了人世间的一切气息,让她直欲窒亡。
她水蛇般的身躯在顾宣身下挣扎,起始还指望用这样的磨蹭来激起他男人的本能。如她所愿,他的身子逐渐起了变化,这是属于正常年轻男人的变化。她欣喜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一双冷冰冰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这眼神冰冷而残酷,就像草原上逡巡的野狼。
她背脊一凉,寒意尽生。
在这繁华的京城呆久了,看惯了他游戏花丛的俊雅公子风范,竟忘了,他是一头狼,一头震慑西疆、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是啊,她竟忘了,这是十八岁便统率二十万西路军的人。他曾单枪只马,伫立沙场,毫无惧色;曾凭一杆银枪在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兵锋所过之处无坚不摧。
她竟忘了,十八岁那年他失去新婚的妻子和兄长后,便凌迟了所有的情感,心如铁石。他战马席卷过的地方,西夏兵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他对敌人没有丁点的怜悯,下令坑杀三千降兵,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亲眼见过他在战场上挥舞银枪的人,深信他就是传闻中从修罗地狱中走出来的人。
他仍在深吻着她,却令她如离了水的鱼儿,逐渐干涸。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额间的那点朱砂痣也失了光泽。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介意和她一夕风流,但绝不允许她将他变成裙下的俘虏。
她终于绝了望,渐渐地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