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
赵国。
乐平。
清明刚过,原本的和风细雨就立即变作倾盆,洗刷得青山翠竹一片新绿。
倒是缓解了炎炎烈日,天凉好过夏。
樵夫自崎岖的山路上下了来,拾掇好柴,挑去了雅夫人府。
自半年前夫人惹怒了大王,便一直幽居于此。
不过,乐平城倒是繁华了不少。
樵夫舀了舀肩上的柴薪,调整了个姿势,也顺便暗暗算计,这堆柴约莫能卖十个铲币,够晚上吃饭多添一角酒的。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市集,走在清爽的石板路上,樵夫也并未流连行人往来的商铺。
“大爷,有好浆水,饮一杯?”小贩凑到近前。
樵夫看了看他扣在身上的大桶,里面白乎乎热腾腾的浆水,直冒香气。顿时腹中甚饥。
“小哥,这浆水怎么卖?”
“一个钱一斛。”
“这地贵!”樵夫骇道,便抬脚要走。
小贩却拉住他,“这浆水据说可是秦国太子日常极爱的。”
樵夫却是不信:“我隐隐闻到有豆子味,莫非是豆浆?秦国太子极爱的浆水,你又如何得知?”
小贩笑道:“便是豆浆了。只不过里面加了杏仁儿一块磨了细细的,又拧出浆水来,极是细腻。可不是一般人愿意费的功夫。”他又神秘一笑,凑近樵夫,低语道:“秦国太子的传闻,你可曾听说了?据说正是我们城的公子呢。”
樵夫“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小贩极是满意樵夫的表情,他原先听说时也是如此吃惊来着,“原本公子盘在邯郸谋了个农官,此番夫人迁回封地,他却不知所终。却原来是秦国质子,被夫人收养。”
樵夫暗道可惜了,“若是真的,那秦国百姓可有福。公子是极好的人呢。我家原先日子过不下去,还是他给我找了个为夫人府砍柴的活。”
小贩道:“可不是?咱们公子种地那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想来大王生夫人的气,也是因为公子吧。”
樵夫连连点头,“与我一斛喝。”
喝过浆水,道一句“好”,舍了一个钱,樵夫便又往夫人府走去。
刚到角门,厨房的小丫头早急了,“快些挑进来!厨房正缺柴呢。”
“哦,哦,”樵夫答应着,快手快脚地把柴挑了进去,又麻利地在空地上码整齐。
憨笑着等管事的厨娘拿钱。
正无聊着,这时见有个衣着光鲜的小丫头也与自己一般在厨房里站着百无聊赖,便起了攀谈的兴致。【 ]
“你是内宅的侍女吧?”
小丫头见一身破烂的樵夫靠近,连忙离得远了些,仿佛他身上不干净似地,淡漠地“嗯”了声。
樵夫也不以为杵,他自是习惯了贵人左右的傲慢,仍是讨好,“怪道比一般富家的女姬还好看。”
听了樵夫这话,小丫头有些得意了。
樵夫又道:“咱们家公子盘是不是就是秦国质子啊?听说他现在是秦国的太子了……”
“住嘴!这也是你打听的吗?”却是一个英气飒爽的女子走了进来,大声喝止。
小丫头连忙慌乱了,瞪了眼樵夫,怯怯喊那女子,“十七姐姐。”
樵夫被一喝一瞪,有些懵了,呐呐不敢再言语。
这时,去取钱的管事厨娘来了,见樵夫惹了夫人的近身十七姑娘,立马脸挂寒霜,“那,拿好钱快些出去!别腌臜了地方。”
樵夫接了钱,连道谢都不顾得,立马跑了。
出了夫人府,樵夫犹自摸着胸口,那个凶女子便是十七姑娘?!唔~~方才是不是冲撞了她?下次送柴会不会被刁难?要是公子在就好了,他倒是热心肠的。
想到公子,樵夫又想了想,秦国太子啊……
十七却是在厨房发脾气,“你们一个两个不好好干活,在此乱嚼舌根,是不是皮痒欠家法啊?!夫人的饭菜还没准备好吗?”
厨娘连忙上前,“好姑娘,这不都准备好了正要送去,可巧你就来了。今儿荤菜是浆猪手、红烧肉跟酸梅冰糖醋排骨,素菜是四个,俱是时蔬,还有个野菜汤。”
十七满意接过,递给方才与樵夫讲话的小丫头捧着,去内宅找赵雅。
室内,赵雅正在给绢画铺染。
素白的熟绢上,一支桃花,三五朵,鲜丽可爱。
工笔最重铺陈,一次次极淡的颜色铺染,几个月才能上完色,如入色极是自然。如同二八女子面颊的飞霞。
“夫人,现在可摆膳?”十七轻声道。
“好。”赵雅画了一上午,也是饿了。
饭菜上了桌。
赵雅端起碗,慢慢吃起来。
不一会,十七却发现,那盘红烧肉,赵雅几乎没动过。
便问道:“夫人,可是这肉不喜欢?十七让厨房换道。”说着就要去端走。
赵雅伸出筷子护住那肉,张嘴就道:“这是留给盘儿的,他一会从衙门……”说到这,赵雅哑声,持筷子的手也僵住。
十七暗了暗情绪,“夫人既舍不得公子,为何还要把他让给朱姬?”她想问这个很久了。自赵盘走后,麻烦少了,清净了,也没人捉弄她了,可是却是日子无聊了很多。
赵雅又举起筷子,一下一下吃起来。
与赵盘虽相处不到一年,却是处境从凶险到安乐的一段。两人互相扶持鼓励依赖,很多温暖的事情。
如果不是熟知剧情和这空间的历史,赵雅也想把赵盘留下。舍不得,儿子也好,弟弟也罢,总是舍不得。
她并不是因为赵盘说的那些娶她之类的话给吓到了,怕了。她知他不愿分开。
也并不是生气他自残骗她眼泪的混账事。因为她知他怕自己不肯在逢低等他。
她是担心他将来后悔,在贫贱中艰辛。
两年后。
鸽子咕咕叫着,从鸽笼里飞出,呼啦啦一大群在灰蒙蒙的天际晃过。
“夫人,十九回来啦。”十九风尘仆仆,只洗了脸便来见赵雅。
“吃过饭没?先吃些糕点?”赵雅招呼着十九坐下。
十九也不客气接了十七端来的糕点,大口咽下,才道:“夫人,郭丞相叫我将这个交给你。”说着从包袱皮中取了一个檀木小匣子来。
赵雅疑惑,这个郭开虽是李园的人,但这两年根本没有接触,为何突然送东西给自己?
十九絮絮叨叨地说,如今平原夫人接手彩票,在邯郸如何如何风光。又道最近冒出好多茶庄,自家茶寮若非茶点常有新品,否则定被人盖过风头等等。
赵雅揭开盒盖子,却是一卷卷帛册。
她皱着眉,一一打开。
却是越看越心惊。
十七见赵雅脸色大变,连忙喝住十九别再说了。
问道:“夫人,发生何事了?”
赵雅将帛册推至她面前。
十七摊开一看。
竟然全部都是这两年众大臣贤士弹劾雅夫人的奏章。
具体罪名从通敌媚外到虐杀仆从,简直无所不包。
“怎么会这样?我们都远离邯郸了呀。”十七喃喃道。
赵雅摆摆手,“乐平这两年繁华了不少,我又是个没儿子的寡妇,被大王厌弃,自然人人盯上。不不无奇怪。我奇怪的是郭开为何把这些帛册扣下,送与我做人情?”
十九道:“他是楚国国舅的人,自然想着夫人。定是国舅吩咐的吧。”
十七听了却气道:“别提那个国舅了。早就说什么仰慕夫人,要娶夫人,这聘礼都送来两年多了,迎亲的人却没个影儿。”
十九也跟着不说了。
赵雅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枝桃花工笔绢画,也惴惴不安起来。
李园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十九道:“不如,我去楚国探听下,问问他?听行商的人说,楚王已经封了王后所生之子为太子。国舅也水涨船高,虽还不是令尹,却也是国之重臣呢。连春申君都是极信任他,全国交口称赞的。”
赵雅笑了笑,“我看你是在乐平憋屈着,到处想去玩呢。才从邯郸回来,就想去鄞都啊。”
十七知赵雅怕折了面子,只是这番国舅拖延许久,想是早该问清楚的。
便道:“夫人,国舅当年下聘,并无媒人,也未过大王之耳,聘礼和聘书也极不合规矩。不如让十九去试探下,看国舅到底如何心意的?”
赵雅这才点点头。
李园用和氏璧做聘,虽见不得光,却也是极贵重无比的,秦国当年愿用十五个城池来换,可见其价值。所以赵雅还是不担心李园得诚意的。
只不过,拖了那么久,李园刚到三十,她这个身体也快要到三十五啦。
拖不起!
赵雅恨嫁了。
十九欢呼一声就跑出门去收拾东西,却一开门见个瘦小老头畏畏缩缩站在门口。
“裕叟?”十九惊讶,“夫人不是给你买了个牛家村。你不和哑大叔在一起,跑来这里做什么?邯郸可比我们这穷乡僻壤好多了。”
自从两年前,裕叟骗了十九的钱唆使赵盘逃跑,十九每次见了他总是各种讥讽一下,否则出不了气。
裕叟暗叫倒霉,怎么一进门就碰见十九了。
“是裕叟么?进来吧。”十七瞪了眼妹妹,把她赶出去,迎了裕叟进来。
裕叟感激地点点头,进了去。
看见主座上看帛册的赵雅,便爬下来磕头。
“裕叟,你这是做什么?”赵雅惊讶。她虽不喜裕叟,但因着他年纪够大,向来也不曾薄待。为何他如此千里迢迢跑过来,一脸沧桑感伤地给自己见面就磕头?
“某非是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的夫人。”裕叟道,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看看十七,又看看赵雅。
赵雅笑了,“十七是自己人。你有话就说。”这老头也有机密了?
裕叟咽了咽唾沫,道:“夫人,老奴听说公子已经是大王了?”
十七“呀”了一声,既惊又喜地看向夫人。
赵雅也惊了一下,邯郸已经有消息传到了?!
“老奴,老了,也不知还有几个春秋。想去秦国照看公子。求夫人允许。”裕叟又是一个头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