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不是别人,是龙碧升的生母,也就是龙家的正房夫人,大夫人严氏。
盛烟曾经猜测过大夫人这种似笑非笑、高贵又阴森的表情是怎样练成的,但他还小,见识不多,因此一直不想不出。不过为什么严妈妈也学着她那样笑呢,估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着一个人皮笑肉不笑多了,自己大概也幸免不了。
招待大夫人是不应该失礼的,至少也该用雨后龙井来泡杯茶,但是盛烟这里什么都没有,开水都要他自己一步步跳到小厨房去烧,更遑论泡茶了。
可样子还是要做做的,盛烟便拐着一条腿给大夫人行了礼,也拐着这条腿去从水壶里倒出一杯茶,壶底被他扔进了一点香叶,还很碎,所以水杯上就浮上了一层黄黄的渣滓,看起来很像集市上农民们喝的大碗茶。
大夫人挑挑眼梢,皱眉看了杯子一眼,递个眼神让严妈妈接了去。
严妈妈也嫌弃,扁扁嘴搁在了一边。
盛烟接着颤巍巍地搬了板凳想给大夫人坐,但她却抖眉瞟了一眼,也不坐。他就只好跟着束手束脚地金鸡独立,歪歪摇摇地扶着桌子,默然低下头。
“知道老爷为什么教训你么?”大夫人挺直着身板站着,更显得像一只高傲的大白鹅。盛烟见过,老张头曾养过大白鹅要啄人时,就是这种竖起脖子的样子。
“小十犯了错,不小心……把二哥哥推进池子里了。”盛烟不傻,他知道自己就是因为这个才挨了打,关了小黑屋,连二哥哥都不敢在大老爷面前说实话,他现在却说,那岂不是白白受了罪。
既然打也打了,黑屋子也呆过了,自己还是顺坡下驴的好。
大夫人听他一点不犹豫地这样说倒是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为升儿撺掇的说辞。不过嘛,可能是这孩子真被吓着了,听见大老爷这么问,也就这么求饶地认了下来。也好,索性就让他认到底,不过玉佩的事……
“嗯,升儿也是这么说,看来是真的。老爷向来心疼升儿,飞儿不在,更是拿他当做了心头肉,所以听见他掉进了池子,就着实对你下手狠了些……其实男孩子难免好动,磕磕碰碰都在平常,也算不得多大点事。我这么一说,你呀,今后小心些就得了。”大夫人的语调轻飘飘的,就仿佛那日她没有在大老爷耳边咬过舌根,没有说他这种没了娘的庶子就该严加管教,绝对不能姑息了似的。
当然,盛烟并没有当面听见她脸色凝重地说这番话,但他这会儿听的真切哪。她不就是打着看望自己的旗号其实来行敲打之实的么,敲打自己不要妄想得到大老爷的恩宠,更不要千万百计贴上二哥哥,以为能沾上一点福荫。
盛烟在心里为自己叫屈,但面上不能反驳,这事儿肯定会越描越黑,他除了不停地点头说是,便是木木讷讷地说:“嗯,小十知道错了,以后不敢贪玩,也不敢再拉着而哥哥去水榭里玩了。”
看他一脸呆呆的样子,还不停地往床边蹭,大夫人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嗯,这就是了,那日你顶撞了老爷,他到现在可还是气着的,不过有升儿劝说着,不下半日也就眉开眼笑了。说起来,升儿当日掉进池子,你瞧见他手里有什么东西没?”
盛烟心下一惊,踌躇着一阵说:“没,没呀……二哥哥是在水里丢了东西么?”
“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块拿着把玩的玉环。”见他的神色并无多少变化,大夫人当即放宽了心,再没有问话,头也不回地带着严妈妈就走了。
想必,是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刻了。
盛烟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庆幸那本《普泽香谱》被他刚才找着时机塞进了被子里。可她方才为什么要那样问呢?
满腹心事地坐下来,他的视线黏在了墙角一盆凋零的兰花上,一直看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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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烟这半个月过的都很清静,大夫人和二哥哥似乎在同时对他失去了兴趣,没再出现过了。
不过,当小夕在傍晚夕阳渲染白云那会儿到来时,他就知道,自己的脑袋又不得闲了。他才八岁啊,就不能让他好好看会儿书,背几段香谱方子么?
小夕微笑着对他福了福,话不多说,牵着他去了朱栾院。
盛烟再次来到了那个三哥哥和秦妈妈死掉的这个院子,他有些不太明白,二姨娘既然伤心为何还要住在这个可以这个充满了恐怖回忆的地方?或许,是大人的想法都和小孩子不同,越是伤心就越要住在伤心地来缅怀?
这一回,二姨娘没背着身子躺着了,而是直接招呼他坐在了卧榻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清的笑,先几句话问候了他的腿伤,却故意忽视了他瘸腿的现实,对他说:“既然伤好利索了,怎么不去上家学了?”
提到这个,盛烟脸色变得乌云密布的,眼前浮现出那日刚出院子就被四哥哥拿着石子打中腿,自己跌倒又被五哥哥的弹弓在脑门上弹出一个大包的情形。
他眼神不禁抖了抖,才答道:“二姨娘,盛烟想去的……可是,我不讨哥哥们喜欢,我怕会……会惹他们生气。”
“噢,那你就不去了?”二姨娘凉声细语地笑。
盛烟心说我是想等腿不瘸了再去呀,那时好歹能跑快些,可是他不想说这么没出息的话,就扬起小脸道:“我,我过两日就去!”
“你的功课已经落下不少了吧。”看了他一眼,二姨娘淡淡地说。
“是,是的。”反正都落下了许多,盛烟在心里叹气,是怎么也追不上四哥哥和五哥哥的,甚至连六哥哥也赶不上了。
二姨娘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只是嘴角默然勾起地瞧着他,也不说话。
盛烟觉着两鬓有了凉意,赶紧低下头保证道:“我,我明日就去!”
“嗯……真乖。”挑起指尖在他脸颊边划过,二姨娘仿若透过盛烟看见了,十年前从从江南水乡嫁过来的四姨娘,当时她也算风光过一阵,得了大老爷半年之久的眷宠,可惜……自从她把自己的贴身侍婢送进了书房,这四姨娘的风光也就算到了头。
二姨娘清冷的脸上显露出芙蓉色,又瞥了呆愣住的盛烟两眼,说:“小十啊,还记得上次你在这儿说的话么?”
上次说的,是指的自己愿意代替三哥哥侍奉二姨娘的话吗?盛烟费劲脑子想,终于是想起来,侧过稚气未脱地脸蛋答:“盛烟记得。”
“那好,我看你也乖巧,我没了你三哥哥,你没了你四姨娘,我们娘俩说不定还真能凑在一块,相依相偎地勉强过下去。”二姨娘这番话说的很是随意,但话语里又透着几分几两的慨然与向往,盛烟乍一听还觉出了一丝感动。
可他不敢相信她是真的想要自己做儿子,他上次就是因为相信了二哥哥才吃了亏,不过如果二姨娘真能做自己的娘,他以后的新衣服和荤素三餐应该短缺不了吧。
想着红烧肉盛烟嘴里就泛滥出唾沫来,他深吸一口对二姨娘行了跪礼,眼神闪亮地说:“娘亲在上,请受盛烟一拜。”
二姨娘淡然地应了一声,却也没有把话说实,是不是要他过继到自己名下。
盛烟就跪着慢慢等,可二姨娘就跟突然入定了似的不言语了,他等着心焦,后来小夕过来拉起他,指了指空空的卧榻,倒是乐了:“主子早走了,去花园溜达去了,十少爷别怪我多嘴,如果您把刚才的话当了真,从现在起就好好听主子的话……”
所以自己明日一定要去上家学咯?
盛烟心里有了点小小的刺痛。
一夜辗转地没有睡好,翌日天还没亮,他就爬起来去小厨房烧开水,用奶娘曾经教过的方法,把滚烫的热水倒进茶壶,用茶壶的底熨了熨那件天蚕丝。
看着身上稍微平整一些的长衫,盛烟嘴角才有了一抹灿烂地笑,抱着书本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沿途有几个丫鬟婆子指指点点从他身边走过,盛烟就当没看见,径直往前走,倔强地挺直了脊梁。
眼看着琼学馆就在眼前了,盛烟忽然后脑一阵钝痛。
他抬起手摸了摸后脑,虽然没有摸到一个大包,却是摸着了血,丝丝缕缕的带着有些熟悉的血腥气。
转过身看见了四哥哥和五哥哥,盛烟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怎么的,今天他们两个手上都是拿的弹弓,用圆鼓鼓的石头子做弹丸,正蹦跳着往树上打鸟,扑腾的比厨房里的小公鸡还欢。
算了,还是得忍着,二姨娘肯定不希望自己和他们打起来。盛烟这么想着,掏出一块手帕摁住后脑,就赶紧往旁边退。自己争不得还躲不起么,只祈祷大老爷快些看上哪个通房丫头,让三姨娘紧张个三月半载,那这两个小魔王也能收敛一阵子了吧。
不料,四少爷龙碧熏瞧见了他,操着弹弓就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嚷嚷道:“十弟弟来也来玩吧,你就站在这儿不动,我在你头上放个苹果……”随即就冲着后面喊:“小五小五,今早我们没吃完的苹果呢?”
盛烟哆嗦着脚想跑,可是瘸了腿实在跑不快,才走几步便又被四哥哥给抓住了。他让两个书童摁住自己,笑呵呵地趴在他肩膀上,往自己头上放苹果。
如果忽略掉盛烟脸上惊恐的表情,每个从这里走过的人,都会以为这些孩子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顶多就是调皮了点。远远看着的丫鬟妈妈们也没有一个上前来拦……十公子是谁,她们有的根本都还不认识。
见实在是躲不过了,盛烟抬起手想捂着脸,可是龙碧熏却不让,不高兴地指挥小书童把他的手给别在身后。
接着就是龙碧熏一声脆亮的叫声,“啊,打中了打中了!”
紧跟着,是五少爷龙碧沉的弹丸朝盛烟飞了过来。盛烟一闭眼,一张脸被吓得惨白。
过了好一会,盛烟呆呆地看着带着书童走远的四哥哥和五哥哥,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还好……幸亏他们不准,没有打中自己长得像娘亲的眼睛。
但是这个样子是不能进琼学馆了,盛烟深深抿着嘴唇,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几十米外,跟在二姨娘身后,站在高处一座八角小亭内的小夕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半刻,问道:“主子,十公子好歹也是个少爷,这样被人欺负……”
二姨娘冷笑着瞪了她一眼,道:“你知道些什么,在龙家最要紧的就是忍,他如果连这些都忍不了……于我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