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过去是鲜少有机会进到零陵轩的。
就算是过到了二房,平日里若不是二姨娘命小夕过来传话,携着他一起,他是不敢自个儿去大夫人那儿问安的。
今日大有不同,各房都带着儿子争相前往,急着往里屋里挤。盛烟跟在二姨娘身后,三分好奇七分局促地看着这一幕。
也不知三姨娘的动作怎么就这样快,不过比他们早了一步,就带着三个少爷近了严妈妈的身,严妈妈笑容满面地与她说了几句,便掀开了门帘,请了人进去。
屋里子人多了太挤,二姨娘只好并盛烟在外间等着,神色不宁地端着茶盏。
严妈妈就在外间和二姨娘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
“方才大夫看过了怎么说?我们得着消息晚,让大姐独自劳累了,都没能帮上忙。”二姨娘脸色似乎很是焦虑,但眸子里却是没有丝毫慌乱之色的。
“回二姨娘的话,是书房里突然着了火,点着了大老爷最珍爱的一本香谱,大老爷哪还能等人来,一时着急伸手去拿,便让火燎了眉梢!”严妈妈略微颔首,眼睛却是在往里屋瞧。
二姨娘皱起眉头,“怎的,书房里不是多有人伺候吗?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犯了懒,赶紧地揪着耳朵拎到前堂来,活该得几个耳刮子!”
“谁说不是呢,大夫人刚才气急了,转身就训了书房的掌事丫鬟。”严妈妈就赔了笑,道:“二姨娘也毋需上火,这点小事,大夫人在老爷歇上床后就处理得妥妥当当了。”
说着,抬眼瞄了二姨娘一眼。
不动声色地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着的玫瑰花瓣,二姨娘抿嘴笑道:“瞧我,这是操的什么心,这里里外外有大姐安排着,哪样事情不是安稳周全的。反而是我这个做妹妹的,素来清闲惯了,忙不上一丁点忙,让大姐多番操劳了。”
“哪里的话,谁人不知二姨娘在制香方子上有祖传的精巧手法,那可是大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二姨娘真是说笑了。”不过是一个大夫人身边的妈妈,也都磨成了人精。
二姨娘用金丝勾边的帕子擦了嘴,轻声道:“在龙家,女人是不能制香的,严妈妈你忘了吗?”
严妈妈倒是习惯了她话里的丝丝凉意,把头埋得更低一些,余光往里屋一扫,道:“二姨娘说的是。您和十少爷往这边请吧,听这声儿,三姨娘该是要挪步出来了。”
二姨娘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牵着盛烟站到了一边。
抬头对出来的三姨娘轻微点了头,便头也不回地拉着盛烟往里走。
盛烟不敢多想,拐着腿赶忙跟上,冷不丁靠着二姨娘太近,就觉得鼻子很痒,差点打出个喷嚏。二姨娘身上的香味有些奇异,是盛烟过去没有闻过的,想必她是换了香囊,要么就是换了熏衣香。
也不晓得自己送出的那箱沉香现在怎么样了,虽说龙家的女人严禁制香,但盛烟听小夕说过,二姨娘未出嫁时就可辨别几百种香料,尤其懂得制沉香,她若是肯教自己……
“小十也来了,来来,进跟前让我瞧瞧。”忽的被大夫人一叫,盛烟回过神,低头上前。
大夫人摸了摸他的脸蛋,用手一捏,笑了:“瞧瞧,几日不见这小脸就圆润了,竟是与玉盘一般无二了。”
盛烟不说话,只羞涩地红了脸。
两个女人随之关切地围绕着大老爷因何会被火燎了眉梢,这件看似意外却不想认定是意外的事情谈论起来。盛烟在一旁听着觉得无趣,小心谨慎地挪到床前往里瞅了一眼,发现大老爷眼皮微动,吓得憋住了气。但看了一会才知道,大老爷并未醒转,他便胆子大了些,靠近了些,见他不过是烧掉了半条眉毛,心里顿时嗤了一声。
大夫人和二姨娘都假装没留意到他,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
站了一会,发觉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盛烟扁扁嘴准备转身,低头瞧见二老爷的手在外面,就自然而然伸出手,帮他掖了掖被子。
过去,四姨娘在世时经常帮他掖被子,他其实每次都知道,但还常常故意踢掉被子等着四姨娘过来。不为别的,就为听四姨娘掖被子时一小声的唠叨,那会让他感到温暖。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自然地帮父亲掖被子,但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就是这个很小的动作,让大夫人和二姨娘都惊讶地愣住了。
刚才二少爷、四五六少爷进屋时,也应该看见了大老爷放在外面的手,但没有一个人伸手做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
啧,这孩子当真不错啊,两个女人心里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慨。
临走,大夫人看向盛烟的目光里甚至还多出了一抹亲切。
也就在这天,二姨娘回到合香居后,抬手叫来小夕,问:“你觉得大房对盛烟是怎样看法?”
小夕愁眉苦脸了一阵,道:“主子,除了大少爷二少爷,大夫人何曾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过。”
“是啊,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能让大夫人不经意露出那种表情,足见盛烟不同于另几个庶子啊。二姨娘感叹自己的眼光不错,却又有了别的忧虑,想着想着,独自陷入了深思。
当会儿回到自己小院的盛烟可不管那么多,他脑袋小,装不下那么多事情么,只觉得大老爷烧掉了半条眉毛的样子很滑稽,刚才不觉得有什么,但回头想一想,忍不住蹦跳着笑起来,在房间里上蹿下跳。
杏儿和馨儿见了都觉得奇怪,问他:“小主子你怎么了?什么事那么高兴啊。”
盛烟立刻收了声,开始在身上挠痒痒,便挠便喊:“快来帮我看看,怕是什么长毛的虫子爬进来了,刚开始是痒得厉害,痒了一阵现在却又疼起来了!”
俩丫头连忙跑过来嘱咐他不要乱抓,要是有毒的虫子就糟了,会越抓越疼的。
折腾了好一阵,又是沐浴更衣又是熏屋子抓虫子的,盛烟折腾累了,对她们咧嘴一笑:“不疼也不痒了,我好了!不过……”他拍了拍肚子,“好饿哟。”
没法子,俩累得汗淋淋的丫头又忙活开了,等他用完了晚膳,就听见盛烟一挥手:“你们去休息吧,我等会儿在院子里走走消消食,也就睡了。”杏儿和馨儿洗漱一番就回屋睡了。
看见她们的屋子熄了灯,盛烟把窗户支开,拿着一块杏仁饼在怀里揣着,这是他之前他从二姨娘那儿拿的,特意给小乞丐留着的。不仅为了谢谢他那晚仗义的冰块,盛烟还想问他几件事。
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辰,盛烟靠在窗口打瞌睡,差点睡着了,肩头忽然被一直黑手拍了一下。
小乞丐拽着他的手爬进来,鼻子凑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什么吃的,好香啊!”
盛烟笑着把杏仁饼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杏仁饼,你喜欢吃吧?”
小乞丐乐呵呵地直点头。
“那回答我几个问题?”盛烟煞有介事地把杏仁饼放在桌上,递过一张干净布巾,让他先擦干净手。
“什么事啊,你这几天没被几个哥哥欺负吧?”擦干净了手,他也觉得挺舒服的,还在盛烟身上蹭了蹭,“真干净了呢。”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没被欺负了?”盛烟眨眼看他。
小乞丐的手停在杏仁饼边上,眯眼道:“我猜的,要不然,你还不哭丧个脸跟我诉苦啊?”
“嗯……前段时间,你有抓过一条蛇么,墨绿色的!”把杏仁饼挪开一点,盛烟斜睨他。
“蛇?我好讨厌蛇的,如果看见一定有多远躲多远。”小乞丐一脸嫌恶的表情。
“那你……砍过桃花树吗?”
“桃花树?我砍它干嘛,我又没有斧子,砍了还不能卖钱!”
“这么说你也没有往书房里扔火折子了?”盛烟想不出别人会做这种事。
小乞丐对着杏仁饼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你真奇怪了,火折子能随便扔的吗?再说了我放火干嘛,不怕彼人抓呀!”
盛烟一想也是,他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哪能做这些事,那就是有别人在暗中帮自己?
看着油灯想了一会,可也想不到其他人呀……那么,这些事全是巧合?盛烟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答案了。
再抬眼,小乞丐已经把杏仁饼塞进了嘴里,因为怕盛烟反悔了所以吃得极快,一下就呛住了。盛烟无奈地拍他的背,喂水给他喝,半天才勉强咽下去。
就听小乞丐猛然打了个嗝,张嘴嘟囔:“哎呀,吃太快了……没尝出什么味儿。小二再来一块!”
盛烟忍不住笑得把茶洒了,抬手便打,追得小乞丐哇哇乱叫。
不过小乞丐跟个猴子似的灵活轻盈,七拐八弯,盛烟追得气喘吁吁也能抓住他一根毛,最后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掌扇风。
“呵呵,我愿意让你打,你才打得到哦!”小乞丐摇头晃脑地笑,气息居然也刚才一样稳,都没怎么喘息。盛烟看的稀奇,问他:“喂,小乞丐,你师傅回来了吗?”
“他呀,可能过两天就会回来吧。”他掰着手指算了算,“不过他那人有时候信口胡诌,也不知道这次说的是不是真的。”
见盛烟又是一脸怜惜的样子看自己,小乞丐对他做了鬼脸:“我还不想他回来呢,现在多好,也没人管束……对了,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吧!”
“什么啊?”别是带自己去偷东西。
小乞丐神秘兮兮地说:“我是不稀罕看的,但你应该很喜欢。”
“真的?”盛烟有点动心。
冲着他猛点头,又撺掇了一会,盛烟还是禁不住小乞丐拉扯,跟着他偷偷摸摸跳窗出门。路上很黑,但小乞丐像很熟悉龙家大宅似的,带着他穿假山过小道的,最后来到一间屋子的背后,轻手轻脚支开一扇窗。
盛烟狐疑地翘首往里看,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站在里头的不是二姨娘和小夕么?
就见她们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几个大小各异的瓷器,二姨娘左手拿着一把铜锉子,右手拿着一块手腕粗细的沉香。
她一边用锉子将沉香锉细,一边对小夕吩咐:“这个方子虽然简单,但成香的效果奇佳,先依法制一两出来瞧瞧,再看能否改进改进……”
小夕听了便笑道:“我可是主子的陪嫁丫鬟,怎么会记不得这个方子!用食指粗细的沉香一两,放入这瓷罐中的苏合油中,密封泡制一百来天,再取出来阴干即可。”
“嗯,说来这柔佛的苏合油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一直没机会用。不过要认真论起来,把苏合油换成大食的蔷薇水要更好些!”二姨娘微微一叹,“可惜,蔷薇水太过昂贵了,老爷每年也只买上几十斤放在库房里,谁也不许动,平日心情好了或许会赏给哪个一小瓶,但用来泡沉香是远远不够的。”
“是,主子说的对……可惜这样简单的方子大老爷看不上,不然您也不至于……”不至于这样偷摸着来泡沉香了。二姨娘当初愿意嫁来龙家,图的就是能够一展所长,有条件研制她从小就期望制成的几个香料方子。谁知,她刚进门没两年,龙兰焰就立了不准女人制香的规矩,害得二姨娘沮丧至今。
“罢了,你这话你也只能对我说说。”二姨娘轻声喝斥她一句,忙着手中的活儿,那认真细致的眼神看得盛烟感喟不已。
若不是小乞丐拉他,盛烟只怕还不知疲倦。待两人再回到朱栾院时,盛烟坐到床上才觉得双腿都麻了。
“蔷薇水啊……”他失了魂般喃喃自语道。
小乞丐不悦地扯了他一把,“不就是蔷薇水嘛,你种几株蔷薇,然后自己做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啊,真是!你什么都不懂!”盛烟撅嘴。
“那,你明晚还想不想去看哪?”就不信他不想。
盛烟赶忙点头,“去呀去呀,你明晚也带我去吧,多晚我都等着你!”
见他一副只要你带我去,我什么都答应你的表情,小乞丐在心里龇牙:真不明白制香有什么了不起的,但看他刚才那副专注的模样,说来真怪……怎么就那么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