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这个地方,放眼至整个天翔国,并不算多么富裕,农工商的发展程度都一般,在全国排的上十以内的名号,但好在税负很低,风景秀美,好多官员都喜欢离任后在这里置办一两处宅邸,背靠大山或湖水,颐养天年。
但永嘉县在天翔却最是家喻户晓,不因为其他,就因为这里出了两大制香家族,一个是历史逾百年的制香世家龙家,一个是最近三十年兴起的制香新秀方家。说起来或许有些夸张,但就是这两大家族占据了整个天翔国制香业的大半边江山。
自从天翔国皇家从百年前开始信奉佛教,和尚们最常用的白檀香广为流传,由此带动了制香的蓬勃发展。又因为毗邻的几个国家同样信奉佛教,香火鼎盛,这香就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待大食、天竺、柔佛等国的香料传入天翔之后,各类香品就变得更加普遍。
当时,龙家先祖机缘巧合向皇帝献上了经过风干而制的龙涎香,从此龙家就被皇家指定为贡品香丸的制造者,每年向朝廷和宫中输送大量精致名贵的香丸、香饼儿不说,还垄断了几乎全国一半寺庙佛香的供应。
每年的大型祭祀和外国使节来朝时就更不用说,所需的各类香品都由龙家提供,因此而得到的赏赐与利益不言而喻,龙家越来越富裕,亦是天翔最著名的制香世家。而给制香师赐予品阶,是五十年前由龙家倡导提出的,当时是为了规范制香市场,未免一些以香投机之人滥竽充数,更为未免部分不懂香的百姓上当受骗。
那段时期,天翔刚刚开始对周边各国出口香品,尤其是龙家的蜜香丸,给朝廷带来了不少份额的收入,也的确不能容忍那些粗制滥造的香品流于市面,先皇便下诏:但凡今后制香出售的商家,需得有具有一位五品以上的制香师,否则将被视为私售,会被官府查封。
但五十年过去了,天翔的制香师也并不多,且大部分都出自各大制香世家,当然也有些自学成材的野路子,但寥寥可数。
“不过,即使是龙家与方家,小辈儿要从事家业,也需得过了制香师的品阶试再说。方家老爷子的名讳是一个恕字。他们家很有意思,自从先皇赏了这个‘恕’字给方老爷子,从此往下,方家子嗣取名都是单字。
品阶试么一年一次,无年龄限制,但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满九岁便可去考,若实力超卓,越级考品阶也是可以的。大哥九岁时第一次考,就直接考了二品阶,而后每年考上一品阶,十二岁就考上了五品阶。”龙碧升坐在马车里,撩着帘子望向窗外,怕盛烟觉得路途无聊,就说起了这些。
方才,龙碧升等盛烟用过朝食就把他拉出了门,说多日未出宅子,邀盛烟一同去集市瞧瞧。永嘉的集市,大多是贩卖香品的各地商人,也有贩夫走卒,专门买些便宜的香丸香饼,去小镇上兜售,卖给常年不便出门的妇人们。
盛烟是第一次迈出龙家大宅,一路上都好奇不已,但家教森严,他也不好趴在门帘处可劲地往外看。听见二哥哥说起自家的发家史,又提到大哥哥,立刻面露钦羡,扯着他的袖子问:“这样说来,二哥哥今年盛夏之末,就可去考五品阶了?”
“嗯,每当夏日入了伏,衍香监里一派依红偎翠的景象,真真是密叶翠幄重,脓花红锦张……”似乎是想到了品阶试上的什么趣事,龙碧升盯着指尖抿嘴而笑。
衍香监,位于天翔国的国都灵邺,是制香师进行品阶试的固定场所。
有时,皇宫贵族还会结伴观赏,或者派管家和贴身侍从去看看,一旦有新制的好香,自然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
被他的话一撩,盛烟脸上显露出无限向往的表情。
龙碧升看着他傻傻地发呆,屈起指节敲他的脑门,笑道:“明年你也满九岁了,可以随我一同去灵邺。”
“可是二哥哥,我现在连焚香台还进不去呢。”想起这件事,盛烟就忍不住叹息。
“无妨,就算先进了焚香台,也不意味着可以日益精进,爹爹说过,制香首先讲究的是心静,如果心思浮躁妄想一日百步,那是成不了事的。”拢了拢他的鬓角的发,龙碧升的目光又软了几分,沉默片刻,笑盈盈地提醒他:“昨晚的功课呢?”
“真是,还以为你会忘了的。”盛烟撅了撅嘴,把一叠纸掏出来,递给他,“做的匆忙,恐怕我还记得不全。”
龙碧升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倒是莞尔了,“不用妄自菲薄,已经很不错了。”说罢,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勾起嘴角说:“既然做得好,该得赏的,我买个香炉送与你可好?”
“真的,二哥哥你说真的?”盛烟喜不自胜,有了香炉,哪怕是最普通的那种呢,他就可以在房内焚香了。
数日前,二姨娘曾说送给只香炉过来,但不知是小夕忘了还是怎么的,至今未有看到。
龙碧升笑着摸摸他的腕子,拉着他下了马车。
两人往一间香炉铺子跟前一站,掌柜的立刻迎了上来,见马车上挂着龙家的标记,连忙堆出笑脸,“原来是两位龙少爷,快请进来看看!小店虽小,但该有的香炉都有,不论是官窑、哥窑、定窑、汝窑、煌窑产的,一顺溜的宣铜炉、潘铜炉、彝炉、乳炉,盏铜炉是应有尽有!”
这老板是当真会做生意的,铺子里各式香炉摆得整齐不说,放得还不紧密,用了紫檀木的柜子做陪衬,叫人看得没来由的就觉得十分名贵。
龙碧升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牵着盛烟往里走。盛烟没见过这么些香炉,自然是看了个眼花缭乱。有些他还说不出名字,莫名就觉得脸上发烧,拉了拉龙碧升的手。
“老板,有定窑产的盏铜炉么?” 龙碧升稍稍抬眼,笑得云淡风清,但别有一番清雅的气势压人,小小年纪都熏发出满身的贵气。
老板就知道他是十分懂行,直接领着他们就上了二楼,捧出一个有六只脚托底的茶杯大的铜炉来,小巧精致,上面还有麒麟兽的镂空雕纹。
见盛烟看得目不转睛,龙碧升对着老板一笑:“东西确是好东西,定窑的东西我是买过不少的,也就不还价了,还请老板掂量着给个实价……另外,还要个熏巾笼来,大小和这个匹配。”
龙家少爷就是出手大方,老板顿时眉开眼笑,但这也意味着他没法抬高价了,若讹诈龙家少爷被知道了,那他可别想在这永嘉待下去了。
付了钱,龙碧升让盛烟自己抱好东西。
盛烟看着竹篾做的熏巾笼觉得奇怪,“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等你学会了焚香,我再告诉你。”龙碧升看着他笑。
两人接着在集市上兜了一圈,忽然发现有个深巷子的店铺外有卖人挂出了龙涎香的牌子,龙碧升眉头一拧下了车,但没让盛烟下来,看一眼西屏,让他伺候着盛烟去别处随便转转。
不该说时绝不多嘴,这是盛烟的优点,他笑着和龙碧升挥了手,乖乖跟着马车往前走。
马车行到路中央时,盛烟正抱着新得的香炉爱不释手地摸来蹭去,忽的就听见不远处有马儿高声嘶鸣,也不知是谁,在集市上撒开了缰绳飞奔,声声马蹄急。
西屏赶紧撩起帘子出去看,一看不得了,一百米外有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往这边冲过来,虽然轻巧地躲避着旁边的人群,但也依然惊起了一些人的大声喊叫。
“快快,往左边去!”西屏焦急地吆喝着车夫。
但车夫一下被吓愣了,哆哆嗦嗦赶着马,马儿居然还不听使唤。
盛烟就决定要抱着铜炉跳下来,要知道这若是冲撞上了,二哥哥刚给自己买的香炉岂不会被磕着。主意一定,他就推着西屏要往下跳。
西屏就觉得脑仁发疼,哎哟小祖宗诶,若是二少爷知道了,十少爷有什么磕碰的,他这几个月的月钱算是交待了。
但是拗不过盛烟,情况也实在紧急,他只好一眼盯着那匹马,一眼瞅着盛烟,将他从马车里扶下来。本来,他们是堪堪能躲过这匹马的,但偏偏他们的这匹马也跟着疯,对着冲过来的马龇牙裂嘴起来,一闷头似乎想撞过去。
“我的天啊!”西屏拽着盛烟往边上躲,但忘了盛烟腿脚不便,这一拽可好,盛烟歪着身子就往路中间倒了下去——
蓦地,白马跐溜一声抬起了前腿,身子在空中轻轻一跃,从盛烟身上跃了过去。马上之人立刻拉转缰绳回过头,撩起飘逸的衣摆跳下马来。
盛烟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怀里的小铜炉,拍了拍胸口,“幸好没事,可吓死我了。”
“十少爷,你没事吧!啊啊,真要了我的命的,主子知道了非拧掉我的耳朵!”西屏咋咋呼呼叫起来,伸手就想把盛烟抱起来。
但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臂,从盛烟的腋下穿过,轻轻松松把他搂了起来。
盛烟疑惑地仰起头,就感觉眼前有一片幽然的青烟在飘荡。
这人,长得好生俊朗……眼角眉梢是天生的往上翘,轮廓比一般的天翔人要深上一分,头上只随意地束着一根烟熏色的发带,眼眸是很好看的深褐色,微微一动仿佛眼角的阳光也跟着动了,一丝一缕都被他融进了眼眶。
而他眉心正中恰好有一颗不大不小的朱砂痣,竟是给他平白添上一股邪媚的味道,使得原本清隽的脸变得妖娆起来。
“没事吧。”他这对着盛烟一笑,更显媚然了。
盛烟拍了拍身上的土,觉得这人应该不是坏人,便道:“幸好没事,这位哥哥……下次可不要在集市上骑马了,实在是很危险。”
青衣人眉毛一扬,似乎是非常爱笑,拉起盛烟的手就道:“嗯嗯,下次不会了,都怪我新买的马儿太野。你真的没受伤,可需看大夫?”
“不用了,只是手掌破了点皮。”盛烟抱着香炉也笑起来,心说这人是谁啊,如果不说话真像是从山里出来的仙人,可一说话嘛……就显得……
西屏在身后扯他的衣衫,小声嘀咕:“十少爷,我们走吧。”糟了,这方四少怎么出现在这里呢,主子若是知道,我这耳朵是真的完了!
盛烟也觉得应该回到马车上去,就对青衣少年拱拱手,“我已经无碍了,这位哥哥不必介怀,因为同兄长一起出来的,我也该告辞了。”
“诶,别急啊……我的马害你受了惊,便请你吃茶当做赔罪吧。你看,旁边就是一品楼,芙蓉点心可是做的一绝。”青衣人笑眯眯地拉住盛烟的手腕,就是不松手。
盛烟挣扎了一会,有些恼了,“兄长就要回来了,我怎好跟你走?”
“那更好,请你兄长一起吧!”青衣少年挑挑嘴角,其实他早瞥见了这辆马车上的龙家标记,也认得西屏。不过故意装作不知,非要拉着盛烟去茶楼小坐。
西屏在一边是急得不得了,但他也不敢上前拉。
“我说不去便不去的,你这人怎么……”怎么这么执拗不讲道理呢!盛烟因抱着香炉不好伸手推他,推来搡去的,额上都渗出了汗。
青衣少年轻轻掩嘴,远看一个人影从远处巷子里走出来,抓着盛烟的手更紧了,“对了,我姓方,名翎,字淙白。”
他年纪稍大都主动报上了名讳,盛烟不好不说,只有淡笑地回答:“小弟姓龙,名盛烟。”
这人姓方,莫不是方家的人?
方翎的细长的眉毛微翘起来,忽而低头在他身上闻了闻,最后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锦香囊上,讶异地皱了皱鼻子,“是蔷薇哪,大白蔷、十姊妹,还有……这香囊里肯定不是你的……诶,这个是……”说着他又凑近了盛烟几寸,鼻子几乎要挨上他的脸。
“啊,我知道了!可真聪明啊,这个是……”他张嘴就要说出最后这味香料,一袭白衣咻地闪到他背后,一把捂住他的嘴。
盛烟瞪大眼看着他身后,“那个,二哥哥你回来啦。”
就见方翎比龙碧升高出半头,却被他捂住嘴巴动不了,原来龙碧升另只手里藏了枚簪子,正好顶住了他的后腰。
“方翎,你不是和我大哥去求学了么,怎么自己先回了?!”这方家老四年纪比自己大半岁,是方家这辈里最有制香天分的。但龙碧升第一次参加品阶试就和他成了冤家,谁也看不惯谁,两人一照面就斗嘴掐架。
偏偏,方翎天生就喜欢招惹人,龙碧升越是避之他唯恐不及,他就越是喜欢找他麻烦。
见他捂着自己嘴巴更加用力,方翎干脆不挣扎了,伸手在龙碧升手背上摸了两把,眉眼弯弯地看着盛烟笑。
龙碧升“啊呀”的一声松开手,抬脚就要踩他的小鹿皮靴子。方翎呵呵笑了几声,不知是用了什么脚法,很轻易地转了个圈就躲开了,气得龙碧升直咬牙。
“我比你大哥聪明,所以我先回来咯。”方翎反身勾住龙碧升手中的玉骨扇往怀里一拉,边说,边斜着眼对他笑。
“哼,我看你定是被赶回来的才对!就凭你,永远比不上我大哥!”扯了扯扇子但就是抽不出,龙碧升急得满头大汗。
盛烟在后面则是看得一脸稀奇,真是怪哉,原来二哥哥也有奈何不了的人啊。
不过龙碧升这句话倒是成功激怒了方翎,他现在虽然仍是一脸的笑意浓郁,但却让盛烟觉得背脊冷飕飕的。
就听方翎捏着二哥哥的扇子轻轻地笑,“呐,你是看到我回了,你大哥没回所以失望么……升儿?”
轰!盛烟就见龙碧升的耳根到脖颈刷的红了,眉头转眼立成一座小山。
龙碧升吐了吐气,也冷冷一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