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对于一个**岁的孩子来说,应当是颇具威吓力的。
但是小乞丐不是一般的孩子,他的经历特殊,他身边的也特殊,例如他那至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以及眼前这位会喂他吃“毒药”的小朋友。
盛烟看他一脸淡然地咀嚼品尝,心里多有不爽,问:“喂,小乞丐,我说这是毒药!”
“嗯,味道还不错……就是舌根有点发苦,不过我吃出来有枣蜜了!”小乞丐吃的笑眯眯,一点也没有想吐出来的意思。
盛烟咂咂嘴,这小子胆子怎么那么大啊,拍着他的脸颊道:“毒药你也敢咽下去!你就不怕等一会自己七窍流血毒发生亡了?”
“唉……你真是……让我吃完么。”说着小乞丐还有点不耐烦,一屁股又坐在盛烟的读书的几案上,看着他笑:“我师父说过,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是不会加害彼此的,如果人有歹心呢早发现早好,最可怕的是被人骗了一辈子,临死了才知道被人出卖和背叛,那才叫惨!所以啊,他告诉我……但凡遇见有人要和我做朋友,给七分防三分,不能一开始就相信他。你若真是给我吃的毒药,我就当吃一堑长一智认清你的真面目,然后一拍两散呗!不过,我哪里那么傻,很多毒药我都是分得出的!”
对于这番话,盛烟半天没有消化过来,只愣愣地看着他,心里顷刻间翻江倒海。
我不过是与他开个玩笑,想逗逗他罢了,谁料他竟然想的这样深,心思这样沉?盛烟有点不认识面前的小乞丐了……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姨娘撒手人寰前也曾如此说过,就是因为太容易轻易他人,才落得那般田地。
“盛烟,记住……这天下你可相信的只有自己。”四姨娘曾对他说的话,他怎么就忘了?!
但是,他一直情愿相信人心本善,四姨娘和奶妈都是好人,他就希望所有遇见的都是好人。尽管宅子里许多人都不喜欢他,但二哥哥待他不错,小乞丐对他也很好……他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看他,便几乎将这句话彻底抛在了脑后,然而小乞丐现在告诉他,他其实也防备着自己——
那自己付出的诚意和真心算是什么?
盛烟就感觉一股暴戾之气从腹部涌向额头,怎么也按耐不住。
“小乞丐,你出去吧。”趁我还没有发怒之前。
小乞丐有些不解,推了推他的胳膊道:“怎么了?我刚才什么话说错了?”
不,你没错,错的是我……小小年纪太过天真、异想天开地认为,只要别人对我好,就是真心待我的,没想到……连你却都要防备我,我哪里有害人之心,又哪里有本事害人了?我真心拿你当做朋友,居然得到了就是三分防备之心!
“那个……你别介意我刚才说的,那都是我师父说的!”小乞丐心思也算是细腻的,很快意识到了自己那番话里的歧义,立刻急急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真给我吃毒药,我也不会怪你的!”
“什么?你以为我真会给你吃毒药,我是那种人吗?”盛烟气鼓鼓地撅着嘴。
小乞丐有些慌了,“不是……哎哟,我是说我知道那不是毒药才吃的,不然不会吃……不对,就算你给我吃毒药我也会吃,怎么还是不对……哎呀,你给我吃什么我都会吃的嘛。”
盛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面三刀,狼心狗肺。”
“啊,盛烟~~”我有这么坏么,不过是照着师父的话说了一遍而已啊!师父你害死我了……小乞丐扶着脑袋不晓得如何反驳了,想了想还是决定道歉,“好嘛,对不起!十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等平民计较了。”
哼!盛烟伸手要推他出去。“快走快走,我现在不想见到你,回你的乞丐窝睡觉去!”
“哎呀不是,你到底因为什么生气嘛?”在小乞丐的脑袋里,这种对待鉴定的朋友的方式是十分有理的,但他也从未有机会尝试过,因此一下子说漏了嘴。坏就坏在他师父忘了告诉他,心里的想法不能往外说啊!
其实么,他也不比盛烟大多少,人情冷暖虽是看过了一些,但有些仍然无法明白。有个师父教着好歹是不会被人欺负,但也仅此而已,遇上真正有心机城府之人,他和盛烟一样,都不一定能洞察清楚。
俩小孩各自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忽然别扭了起来。
小乞丐骨子里也是很傲的,见盛烟不依不饶还生气也不乐意了,果断地拍拍屁股走人,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盛烟则是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地烙饼子。
翌日的天色很青,盛烟从家学回来后就埋头在屋里读书,杏儿和馨儿端来软糯的碧翠鱼片粥给他,他也没喝上几口。
姐妹两人都纳闷了,“是不是日头太热了,别是小主子中了暑啊?”
“不过小主子最近可真是用功,四少爷五少爷也不曾有这般上心刻苦……不若,我们去小厨房做点清淡的菜吧。”杏儿拉着馨儿的手说着,看着盛烟确实脸色不好,便连忙想心思做开胃的菜去了。
午膳过后,盛烟心思烦闷,是当真坐不住了。
估摸着和二哥哥约好的时辰快到了,他便把床帐扯了下来,做出午睡的假象,偷偷溜了出去。一路上捏着香囊细细地闻,还在想除了蔷薇花,二哥哥到底用的什么主香料呢?
迎面就碰上了被小夕服侍着往环廊走的二姨娘。
三人就在甬道上站定了,笑着走近了来。
“姨娘近来可好,盛烟最近懈怠了,几日未去给姨娘请安了!”抬头就给了二姨娘一张笑脸,盛烟现在也是把握出诀窍了。二姨娘与大夫人不同,不喜别人对他过于恭顺,反倒是盛烟这般亲热点的做派令她宽慰,面上的礼到了一半也就够了。
“嗯,我是听说了的,夫子都夸你用功,竟是有了些大少爷往日的沉稳了。”二姨娘笑着扶起他的手瞧了瞧,眼角更添了几分惊叹,“唷,你几日不见,我们小十愈发俊俏了。”
“姨娘,您真会说话让小十开心,娘听见了可要说您有私心了……”把弯角一弯,盛烟笑意天真地说。
二姨娘愣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说的是,大少爷是大夫人的宝贝疙瘩,你也是我的宝贝疙瘩不是?”
这一来一去,盛烟倒还与二姨娘说了好些话,但无非是拉拉家常的闲话,只有一句让盛烟有点在意。
“说来,过几日怕是要有喜事了。”二姨娘话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轻蔑,“大夫人房里有个丫鬟叫葱茏的,恰好的豆蔻华年,真真是一可人儿……一连几日大老爷都去了大房过夜,想来大夫人又要张罗开了,虽说这历来都有纳新,但这回大夫人亲自挑选的人,自然是其他人比不得的……”
盛烟听着面上没有表情,只是抿着嘴,把心底的厌恶往下压了压。
“二姨娘,好生奇怪,什么味道那么香啊,不似是香丸、甜香饼子或香囊的香……”盛烟忽然开口就转了二姨娘的话,略微抬头闻了闻,笑问:“竟是像从二姨娘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似的,把盛烟的魂儿都给钉住了。”
一边的小夕掩嘴笑了笑,对二姨娘打趣道:“主子您瞧,这才几日不见,十少爷的小嘴是越发伶俐滑溜了。”
“是啊,小十的嘴真是越发甜腻,说得姨娘一张老脸都要笑僵了!”二姨娘笑着打量盛宴一阵,嗯,个头长高了点,脸上也多了些红润,想必杏儿和馨儿两个丫头伺候的还不错。
抿嘴笑了笑,她才道:“今儿个是没带锦香囊的……不过是吃了几日的十香圆方罢了。”
盛烟就觉纳罕,“十香圆方,莫不是传说中的香身方?”
二姨娘侧脸莞尔道:“哪里是如何传奇的东西,历来都有人用,只是宫里的流传的多些,民间流传的少些。这方子就足足花了五两金子,什么檀香、青木香、零陵香、白芷、甘草、松香、藿者、细辛、川芎、槟榔、豆蔻香、公丁香都各取一些,以细末制成丸,日夕含之,咽津味尽即止……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想必是当真是管用的,我这鼻子不灵,也都清清楚楚闻着了。”盛烟就笑着说了些许恭维之词,待二姨娘心花怒放地走了,他又在环廊那儿停留了片刻,才往南偏院走去。
不料想,今日二哥哥未来,只有一张纸条压在石桌上,压住纸条的是一个檀木盒子。黑漆漆的,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纸条上书:盒里之物乃是提示。
提示?盛烟转眼牵起了眉梢,把盒子打开来看,是一种细长的干木状的东西。
满心狐疑地抱着盒子回去了,盛烟盯着这段干木看了一下午,对着《普泽香谱》上册翻了好几遍,也没能确定这是那种香。
糟就糟糕在,他现在还没有接触龙家香料库的机会,不然就算每日辨识一种香,那也突飞猛进了。
不过,拿起它放下鼻下,一股淡淡的香气袅袅腾起地逼入心脾。
瞬时盛烟就觉得头脑忽的清明了些。看来这种香料可以提神!
他立刻又在书上翻找起来,但用作提神的香还真多,又不是每种香料都有图做参考,盛烟翻了一会又泄气了。
直到晚膳过后他才有强打起精神,坐在几案前细细品味这香味,与之与书上的形容之词做比较。
看着看着就夜入三更了,盛烟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习惯地往床边望了望。
心里忍不住腹诽:“哼,说不来还真不来了!”
不来就不来,等天快亮时我独自去憩园采花,没有你小乞丐,我一样能行!
话虽这样说,但盛烟还是不知不觉等到了三更后。
“罢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盛烟赌气地拿上那块江南绸,气哼哼地从上次小乞丐带着他去的小路往里走,但走着走着,他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周围的景色越来越陌生,他居然迷路了!
“啊,这下完蛋了……我要怎么回去?”采不到花儿不要紧,可以改天再来,但如果自己半夜偷偷摸摸出门在宅子里晃荡,被下人们和护院看见了怎么办?他要如何解释?
说自己半夜睡不着出来赏月?
那在朱栾院赏月就够了,干什么要走到这么偏僻荒芜的地方来?
盛烟看着今夜不毛绒绒的月,以及附近黑洞洞的夹墙甬道,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丝委屈和幽怨。
“都怪小乞丐,都怪你,都是你不好……”生气地把脚边的杂草踩了一片,也依然解决不了他现在的问题。
盛烟觉得有点怕了,夜晚的深宅大院,怎么看怎么阴森,更何况还死过不少人的!说不定,哪口废井里就有一具皑皑白骨。
突然,一个东西搭上了他的肩膀,往下一按!
“啊啊啊,鬼啊鬼啊!”盛烟吓得乱叫,他扪心自问自己不怕鬼,但是……扛不住背后有恶灵呀!
小乞丐无奈地拿下自己的手,转而捂住他的嘴巴,“是我,是我!你别叫了,把护院都惊动了怎么办?”
盛烟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身又对着小乞丐挑起眉毛来,觉得生气,“就是你,都是你的错!你吓我干什么?!”
冤枉啊,我一直在你身后跟着,怕你迷路结果你真的迷路了,这才出现的嘛。小乞丐不会哄人,只好任由他打了自己几下,踹了自己几脚,出完了气才伸手牵住他,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还边嘀咕:“就知道你一个人不行,幸亏我来了……”
“啪”盛烟又打了他后脑勺一下。
“唉,真是的……少爷脾气越来越严重了。”小乞丐望天,揉自己的头。
盛烟作势又要打,被小乞丐挡住,“好啦好啦,我闭嘴了还不成么……”
于是这次的采花之行,在两小孩别别扭扭的打闹中夭折了。
等着小乞丐一夜还赌气的盛烟回到屋里就撑不住了,眼皮耷拉了几下,就趴在床上睡着了。小乞丐摇了摇头,帮他把被子盖好,又坐到几案前翻了翻他的书,一眼看见了那个檀木盒子。
掀开来一看,他有点惊诧了,“盛烟怎么会有降真香?”
仔细想了想他了然地一笑,看来他二哥哥真的对他不错,连降真香都肯送啊,我过去是有点小人之心了。
看到盛烟睡得熟了,小乞丐不准备吵醒他,就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放在了这个檀木盒子上,还翻了翻,特意摊开来一页。
随后他轻手轻脚地跳了窗子走了,未免风吹翻了书,还顺手关了窗。
盛烟这日睡得天光大亮才醒,幸好今日夫子告假不用上家学,他才从容不怕地起床,喊门外的杏儿给自己打洗脸水来。
穿好长衫走到几案前,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本从天而降的书。
翻开的这一页上描述的是一种名叫降真香的香料,这种香料别名紫藤香,也称鸡骨香。其名来自于清代吴仪洛所撰《本草丛新》中说写“烧之能降诸真,故名。”
盛烟往下看了看,顿时奇了,拿起檀木盒子里的那段细干木瞧了起来,“难道,这就是降真香?”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不作他想,他知道杏儿和馨儿是拿不出这种书的,二哥哥每次给他东西至少也会留个口信,那么……只能是小乞丐!
翻着这本书,慢慢的,盛烟嘴角越扬越高,不是因为他确认了这段香是降真香而高兴……而是,他看见此书末尾的一页上画着一幅草图,旁边有几行小字批注着:蔷薇水制法之考据五。很显然,画图之人比他做了更多的尝试,连各种器物的使用和形制都写得详细,而最后写道的“第五法尤为近似,大食国蔷薇水也”一行字,更是令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哆嗦地拿着这本书不知如何是好。
未免这本书被人发现,盛烟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灵光一闪,把书面给撕了下来,把一本《四书》的书面取下给粘上了去。乍一看,还真是看不出这是另一本书。
撕掉的书面被他团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就因为他扔了这张书面,以至于他在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欠了小乞丐一个……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大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