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碧飞坐着马车出了永嘉城,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今日是世家香会的最后一日,照理他和碧升都应该列席,与其他各家的胜出者斗香,然而昨儿个半夜大老爷突然把他喊进书房,递给自己一封信,说是老家的叔公得了急症,恐怕不久于人世,让他赶紧代替他去一趟。
如果叔公真的即将仙逝,要他务必把自己的信呈给叔公婆。
龙碧飞见他的神色急惶而幽深,觉得事情可能正如父亲所言,不能耽搁,叔公想必病的不轻。因为父亲幼年是被这位叔公养大的,感情深厚,他现在不好撇开世家香会而离开,自己作为长子,的确应该尽此孝道。
因而不作他想,很快回到沉香阁,吩咐茗言收拾包袱,连夜就出了永嘉城。
直到登上了开往老家晔城府的船,龙碧飞才觉得整件事情透着古怪。
大老爷今日之前未曾提过叔公患病的事,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不说,大老爷让他连夜启程,是否太急了些。而且,他看着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都还未干,父亲是刚刚才写好这封信,就交给了自己。
这也……未免太急了?
他还没来得及与升儿说一声,交待一下明日斗香的事宜,就这样上了船。
然而父亲也不必诓骗自己什么,龙碧飞这样想来才静下心,只觉得这次错失了斗香的机会很是可惜,但幸好碧升和盛烟可以参与,龙家这次一样可以独占鳌头。
如果……他知道自己几天后回来,看到的却是龙府高高挂白,哭声充栋的景象,龙碧飞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这个门。
当他回到龙府,沿着白色的灯笼往里走,踉跄地推开灵堂,抬起头,看到牌位上的名字,不可置信地摇起头,回头就要往外走。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都在做什么?给我起来,统统给我起来”龙碧飞面色惶然地拉扯着跪在地上烧纸钱的西屏和东屏,甚至一脚踹开了想要扶起自己的春意,眉目颤抖地往外走。
“升儿,升儿升儿在哪,他不在这个阴冷的棺材里,对?”龙碧飞夺门而出,看见站在父亲身边的盛烟,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凄惶地问。
盛烟却只深抿着嘴,面容苍白地看着他,眼眸里浸满了泪,不说话。
“盛烟,你别骗大哥,告诉我升儿在哪?我知道你二哥生我的气了,他最近一直不开心,所以躲起来了是不是?你告诉我他在那儿,我这次肯定不惹他生气,他要怎么样我都答应,啊?他在哪……”龙碧飞死死盯着他,就见他的泪慢慢溢出,从眼角滑落到唇边。
他是真的伤心,为龙碧飞而悲戚。
这时,大老爷拽开了他的手,看着自己这个最能干的大儿子,沉声道:“飞儿,那里头躺着的就是升儿。你……去送他最后一程。”
“不,不是升儿怎么会躺在那种地方……他那么怕冷的,你们为什么都骗我?不告诉我,好,我自己去找,他一定还在沉香阁等我呢……”说着,龙碧飞扯开一抹笑,身形不稳地朝着沉香阁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推开了所有想来拦着他的仆人,眸子晦暗无光,就像疯了一样。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龙大少。
那个温文有礼、儒雅潇洒的龙大少,此时已失却了理智,丢了魂魄。
这厢,盛烟抬手抹净了脸颊上的泪珠,对大老爷道:“爹爹可是担心大哥了?”
“飞儿能振作起来的,他是我最器重的大儿子,我如何会担心”龙兰焰眸子幽沉地看了这个第十子,回想起他那日晚上的果断与绝决,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
然而,盛烟决断的没错,除了他提出的那个方法,就算是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那一夜仍旧让他胆战心惊,恨不得愁白了头。
且说龙碧升被安溪侯派人的轿子接走的那一晚,龙兰焰一回到龙府,就看见站在雨中的盛烟。他还未开口询问是怎么回事,就见盛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对他喊道:“爹,快去派人把二哥找回来安溪侯派来人不知道把他送到哪里去了,爹”
安溪侯?龙兰焰心里一震,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比盛烟更清楚。来不及相信询问事情究竟如何,他立刻让林叔带着自己的侍从顺着踪迹去找,“不找到,你们都别回来”
“得了,你也别跪着了,赶紧起来”龙兰焰对盛烟道。他这副跪倒在雨中的可怜模样,跟他死去的娘有着七八分相像。
撇开眼,龙兰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安溪侯怎么会认得升儿的,你们和他曾经见过吗?”
盛烟心有内疚,因而没有隐瞒地把这件事全盘托出,本以为大老爷会责怪自己连累了二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等了大半天,也没有等到大老爷落下的巴掌。
“看着我作何?你以为,我打了你就能让升儿马上回来?”龙兰焰自然是生气的,但他心知肚明,如果被带走的是盛烟,说不定更加麻烦。他的腿脚不便,个头也小,想要反抗逃跑都不可能……碧升性子虽然倔强,还很强硬,但好在曾跟着一两个师父学过一点拳脚,如果安溪侯用强,至少还可抵挡一阵。况且安溪侯不是认错人了么,碧升只要虚与委蛇,说不定很快就能被送回来。
龙兰焰虽然不喜欢盛烟,但他终究也是龙家的儿子,自己打可以,但如果被外人欺负了去,他这龙家当家还有何颜面
盛烟诧异地偷看大老爷的脸色,稍稍放心,但心里仍然担忧二哥的处境。
本来,如果当晚龙碧飞也经过大门,这件事是瞒不住他的。但说来也巧,龙碧飞当晚一直在霄香台,无人敢打扰他制香,他也不知晓龙府大门这儿发生了什么。
龙兰焰和盛烟都没心情回屋等候,就站在大门口等着,直到三更后,管家林叔终于带着一队人出现在了夜色里。
“快快”林叔神色焦急地呼喊着后面一个侍从。
盛烟抬脚上前,就见一个侍从正背着一人,从远处跑来。那不是他二哥又能是谁?
“怎么回事?”龙兰焰急切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碧升,他整片袖子血红一片,血染长衫触目惊心。而他背后,一根箭正插在他的肩胛骨下方,箭头深深扎入的地方,靠近着后心窝
盛烟只看一眼,便骇然地捂住了嘴。
官家林叔长话短说,只道:“是中箭了老爷,快拿个主意我看过了,这袖子上的大片血迹可不是二少爷的,恐怕是安溪侯的”
“什么?”龙兰焰紧紧蹙眉,来不及多想,先让他们被碧升送到焚香台后的南厢房里。林叔赶紧去请大夫,立时又遁入了黑夜之中。
盛烟丝毫不怠,跟着去了南厢房,守在房里,看着大老爷找出一瓶药粉,就往碧升的伤口上倒。那应该是止血的药粉,不一会儿,碧升有醒转的迹象,掀开眼看了周围一眼,嘴角轻微勾起,“总算……到家了。”
龙兰焰这才吁了口气,要等着大夫来,把这根箭小心拔出,止住血,他的命可以保住了的。
“你现在不要说话” 龙兰焰瞪了还想说话的碧升一眼。
碧升艰难地喘息着,还是轻声对他道:“爹,我必须说……安溪侯中了我一刀,在……要命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这两人是打起来了不成,哪里来的刀子?龙兰焰头疼不已,自己儿子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但如果他杀了安溪侯,不止刚捡回来的命要没了,这还是满门抄斩的罪啊
盛烟听了此话,更是浑身战栗,只得紧握着碧升的手,想分担一点他的痛苦。
碧升忍痛道:“不,应该不会死……我那一刀并不深,是错手才会给了他一刀的……但是不巧,伤的是他的命根子……他若是走运,或许不会断子绝孙……”
“这……真的?”龙兰焰眉头蹙地更深了,这下更难办了,如果安溪侯今后真的不能人道了,别说安溪侯自己找上门来算账,皇后也不会放过龙家啊
说完这句话,碧升又昏了过去,额上满是冷汗。
盛烟拿起布巾给他擦脸,待大夫被林叔带进来后,抬起头对大老爷道:“爹,这件事……您可想到良策了?”
“良策?”龙兰焰苦笑着走到外间,道:“如今安溪侯是得罪到底了,事情太过棘手,一时间哪来的良策。”
不过,他先得确定安溪侯伤得究竟有多重,连忙找来一个心腹,让他出门打探。
盛烟低头沉思了片刻,大着胆子道:“爹,小十有个办法,能让龙家躲过这一劫……也能保住二哥的命。”
这件事说到源头,是他惹出来的,他不能不管。
“你且说说看”龙兰焰倒也不指望他真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但此时火烧眉毛,听听也无妨。
盛烟深吸一口气,道:“从现在起,对外散布二哥已死的消息同时,散布安溪侯强行掳走二哥,二哥不肯就范试图逃跑,却中箭而亡的消息……这两个消息要在一夜之内传遍永嘉城,并在安溪侯送消息给皇后之前,让整个灵邺的百姓都听说这件事”
“什么?”龙兰焰乍一听觉得有些难于接受,但仔细想一想,觉得确实可行,只要龙家快一步掌控这件事的说法,到时候安溪侯百口莫辩。何况死者为大,他龙家都死了一个嫡子,安溪侯有错在先,还有脸向皇上告状?
盛烟见龙兰焰轻点了下头,接着道:“爹要想办法把大哥支走几天,大哥与二哥感情一向深厚,这件事他知不知道都是一场风波……二哥想要假死,让龙家顺利度过此劫,这件事必须瞒着所有人,要让龙家上下都相信二哥……是真的死了。”
龙兰焰听他说完,负手在房里踱步,眉角都是厚厚的褶皱。
“也好,等风波过去了,可为升儿在容嘉另寻一个住处,只是……从此偷偷摸摸过活,他再也不能以龙家二少爷的身份出现,实在太委屈了”想到自己一个好好的儿子因为安溪侯毁掉了后半身,龙兰焰气恼地握拳砸向桌子。
盛烟却不顾他此时生气,忙道:“不能让二哥再留永嘉安溪侯狡诈阴险,不一定会想不到二哥是假死,他难免派人暗中调查,甚至买通龙府的家丁……恕我说句实话,爹,如果你想让二哥下半身能安然度日,不如把他远远送走……从今往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你说什么?”龙兰焰没想到盛烟的心思这样深,“不行,不能送走碧升事情平息过后就没事了,硕大的永嘉城还找不到一个藏身之所吗?”
“但您想过没有,二哥如果躲在永嘉,随时可能被安溪侯的人发现不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过的开心。过去,这里谁人不认得他,他在永嘉只能藏头露尾一辈子”盛烟说的激动,语调也跟着颤抖,心里却早已在盘算另一个主意。
既然二哥早准备好要走,不如借此良机,让他和方翎正大光明从大老爷眼前离开,从此远走高飞而且,自己说的也确实没错。这永嘉城,二哥是决计不能再留了
看到大老爷犹豫,盛烟也不再紧逼,回到房内看大夫是否拔出了那支箭。
龙碧升真是大难不死,这只箭射偏了一根手指的距离,不然就直直从背后插入了心脏。
盛烟心疼地看着他翻起的血肉,偏过头去,手指攥成一团。
这安溪侯最好是已经断子绝孙了,不然自己今后定要找到机会,给二哥报这一箭之仇
包扎好了伤口,大夫跟着林叔到外间写方子,盛烟就蹲□子喂他喝了几口水。并凑到他耳边,详细地对他说了自己的主意。
龙碧升点点头看着他,“只能如此了,让爹别再犹豫了,只是难为龙家上下要为我悲恸一回……不过也好,让她们以为我死了,我反而放心了。”
盛烟不清楚他说的是她们,还以为他是在四五六三位哥哥,便叹了口气道:“嗯,我明白的二哥……还有,真对不起”
“傻瓜,说这些话做什么?又不是你的错。”龙碧升捏着盛烟的手,低声道:“这样走了,对所有人都好。我知道哥会很伤心,你在身边多劝劝他……等他成了亲,再过几年,就能慢慢淡忘了。”
盛烟在心里重重叹息,大哥对二哥的情,只怕比二哥想象的还要重。过后他要如何开解大哥想开些,才是真的难题。
不久,大老爷走进屋子,亲自问了碧升的想法,见他也赞同盛烟的主意,只得认同了,立刻把林叔和几个心腹喊来,分派各自的任务。
然后就是大老爷写好信,托词叔公病重,安排龙碧飞出府的事了。
与此同时,盛烟修书一封,让得力小厮连夜去给方翎送信,并嘱咐他,送完信后再也别回龙府了,塞给他一包银子,让他离开永嘉城另谋出路。
翌日,龙家二少爷龙碧升被安溪侯迫害致死的消息,在永嘉城瞬时传开了。龙府门口车水马龙,都是来吊唁或打听消息的人。
龙府上下都忙着龙碧升丧事的这几日,碧升都躲在南厢房内养伤。晚上盛烟会过来陪他说说话,白日里,他还要在众人面前演戏。
为了把戏做的更真切些,大老爷当晚就命人去买了一具少年的尸体,第二晚放在了这口棺材内。
但让盛烟觉得特别惊异的是,二姨娘居然在那口掩人耳目的假棺材前哭晕过去好几次。他记得三哥碧涎死去时,她并不曾如此哀痛。
没工夫深究这些,盛烟整日忙得陀螺转。
由于大夫人接到消息,从中途折返回来,一迈进灵堂就软了腿,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她想打开棺盖看看碧升,被大老爷极力制止了,让几个妈妈灌了她几口参汤,拖着她回房休息了。
而大夫人在途中巧遇岑夫人,岑夫人从盛烟这儿听说了这事的经过,愤然大怒,立刻写了信送回岑府,让岑大人在朝堂上参了安溪侯一本。
如此一来,这出假戏更像是真的了,安溪侯带着难以启齿的伤痛回到灵邺时,已经失去了倒打一耙的先机,奈何不了龙家什么了。
只得把气恨都吞进肚子里,到处寻访名医给自己治病去。
灵柩没有停放几日,大老爷夜唯恐长梦多,定下了出殡的日子。这日,同样也是龙碧升与方翎一起离开永嘉的日子。
不管大老爷心里是否乐意,现在只有盛烟可担下送他出府的重任。龙碧升伤口愈合的差强人意,还需小心照料。盛烟早早把药品、细软和衣物备好了放在马车上,牵到后门,再偷偷扶着龙碧升出来上了马车。
马车夫不是别人,是一早坐在这里等待,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方翎。
今日有雨,永嘉城每个角落都是烟雾蒙蒙的。
愁脉脉,从此……烟雨重重孤云隔。
碧升留恋地看了龙府最后一眼,伸出手,终而拉下了马车的帘子。
盛烟撑着油纸伞站在雨中,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雨中,转头扔掉雨伞,翻身上马,追赶出殡的队伍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安溪侯,以后还会折磨这个炮灰的~~~~~~~~
龙二和方翎这件事后会消失一段时间,但还有出场滴。这件事呢,是个转折,既是龙家的大转折,也是龙大和盛烟的转折,所以是很重要的一场戏。
<center><h3>庶子生存指南(制香)txt</h3></ce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