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铺外风雨飘摇。
茶铺内灯火昏惑。
茶香弥漫,冲淡雨声哗然。
连城璧饮下一碗茶,闭眸轻赞了一句:“好茶。”
确实是好茶。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竟然还能喝到新鲜的毛尖。
话音一落,他身边连家两位高手面色惊变:“不要再喝了,茶中有毒!”
茶铺中人尚未来得及反映,便见两人拍桌而起,脚下轻点,一掌已朝茶铺老板拍出!然两人才至半空,便七窍流血倒地而亡。而连城璧身边七名护卫,亦是浑身抽搐,豁然倒地身亡。
茶铺中有人尖叫,声音陡被夹断。
连城璧面色不该,瞳仁却是骤然紧缩。
然在外人看来,他一直从容不迫,仿佛早已料得先机。
连城璧转眸,将目光放到茶铺老板身上。
原先苍老的面容一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站在五步开外,抱胸冷笑。茶铺中人有人仓皇而逃,留下四人,皆看着连城璧冷笑。
血腥刺鼻不堪,连城璧皱眉叹息:“这事怎就没完没了了?”
“哼!”那中年男子狂笑道:“你敢去铜椰岛,他便要让你有去无回!”
连城璧吐出一口浊气:“他?”
五人不理他,却是各自报上了名号——
“我是老大,名曰无鬼!”
“我是老二,名曰青光!”
“我是老三,名曰影舞!”
“我是老四,名曰烈风!”
“我是老五,名曰赤霞!”
原来是环山五鬼。
“呵!”连城璧思索瞬间,便扯了嘴角嘲讽一笑。“这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你们报名做甚么?”
环山五鬼成名挺早,只是十年前便已退隐江湖。
五人面色不怎么好看。想当年他们报出名号,无数人皆要屁滚尿流。如今连城璧从容不迫,弄得他们都有些不是滋味,纷纷想着退隐江湖是否是个错误:“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无瑕公子!”
连城璧优雅一笑,仿佛接受赞美。
老四烈风道:“久闻无瑕山庄连城璧天资聪颖,十岁剑法已登至堂奥,十一岁能与东瀛‘一刀流’掌门人太弦信机交手论剑,三百招而不败。老子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连城璧一手支了下颚,慵懒道:“本少杀一人,便用一把名剑。你们?呵。”
五鬼老大哈哈一笑:“好!好一个狂妄的无瑕公子!”他笑声豁然止住,眼神陡然凌厉万分:“如今你只身一人,我们倒要看看,你如何闯出去!”
连城璧慢条斯理将额前已湿了的鬓发拂至而后:“谁说本少只有一人?”
他话语一落,五人原先谨慎,愈发小心翼翼。周遭狂风暴雨,天幕吞噬一切光明,茶铺中最后那一盏油灯,也终于熄灭了。
这黑暗里陡然传出酒坛破碎与重物落地的闷响声,唬得五人差点便要跳起。
黑暗里,有人喃喃低语了声。虽然被大雨掩下大多,众人还是听得那人低沉的声音道:“怎么暗的像老飞的棺材一样……”
五人面色骤变!
这人是谁?竟是他们皆未有察觉的存在!
五人尚来不及说些什么,又听得“嗤”得一声,原先已被风吹灭了的油灯,重新燃起了光。
周遭豁然明亮。
五人面色又是一变!
只是一瞬间!点燃火折,以零星火点对抗风力,再点燃那油灯,是何等内力!
快,实在是太快!
茶铺外风雨飘摇,茶铺内灯火昏惑。
角落那个黑色人影,终于印入几人眼中。
竟是那酒鬼!
老三影舞眯起眼,他细细打量对面看似平淡无奇的青年,眼中闪过冷然忌惮,最终归于复杂叵测:“你们是一伙的?”
黑衣醉鬼睁着惺忪的眼,像是仔细辨别连城璧的模样,良久才重新闭上眼,悠哉道:“当然不是!”
老二青光将脸转向醉鬼:“何必故作玄虚!连城璧,你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吃点苦头!”
青年睁开一只眼。他见青光直勾勾瞪着他,目光说不出的阴冷,心间便有些发虚:“……说我?”
老四烈风不耐烦道:“操他奶奶的,每次都要解释一下!你没长眼睛吗?谁都看得出老二他是斜眼吗?看起来他虽然是在看你,其实他是在看连城璧!”
“……”
青光嘿嘿一笑,转脸看连城璧,冷笑一声:“朋友,既然你不是连城璧那伙的,那便请你先行离开吧!我环山五鬼办事,岂容得他人置喙!”
“……”
青年摸摸鼻子,起身之时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倒地:“我也想走……可是……”
众人皆被他的“可是”吊起了好奇心,青年却不说话了。
老三影舞道:“想说便说,不说拉倒。”
青年这才重新睁开眼,茫然看着四周:“可是我还欠他一坛酒啊!”言下之意,便是这闲事他得管上一管。
话语一落,五人齐齐在心里“操”了一声。
老五赤霞沉默至今,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若是想喝酒,等我们解决了他,就送你两坛!”
青年思索半晌,重重点了点头:“有理。”
五人吊起的心重重落地,皆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连城璧忽然说话了。
江湖上大多人知晓,无瑕公子有洁癖,不喜说话。然他但凡说话,必然是字字珠玑。
此时他漫不经心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大笑声戛然而止。
阴山五鬼豁然转头看向连城璧,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对面江湖人人称道的无瑕公子依然拂袖而坐,他指尖轻轻摩挲茶碗,而他身后漫天黑暗,原先狼狈萧条却因着连城璧的存在,连倾城大雨都显得格外从容。
谁相信,这般无赖的话,竟会是无瑕公子说出来的?
“我知道了!”影舞忽然大叫一声。“是干净!茶碗太过干净了!”
众人彻悟。
官道之中行人惯饮风尘,他们已经尽可能将自己弄得狼狈一些。江湖盛传无瑕公子洁癖颇重,是以五人特意将茶铺整得干净,甚至那茶碗,不沾丁点茶垢。
可卖了这么多年的茶水,怎可能没有茶垢?
所以茶水本来没毒,有毒的其实是碗口!
老大无鬼面色青红。
在连城璧拿到茶碗时,恐怕便已经知晓!于是他以着洁癖之由,命自己后退,退到灯光边,因那昏暗的光线,看不清连城璧究竟是喝了还是没喝。
老四烈风皱眉:“既然你发现了,又为何不提醒你的属下?”
连城璧不语。
对面青年笑了一声:“因为他也中了毒,寸断。”
连城璧敛眸,眸中冷光乍然。
五人面色凝重。
不等他们问为什么,对面青年又咦了一声:“这地上有十多坛酒,你们只送我两坛,是不是太小气了一点?”
五人嘴角一抽。
青光瞧着连城璧,冷声道:“□奶奶,小崽子你再啰嗦,老子让你一坛都喝不到!”
语罢,再不管那黑衣青年,齐齐将连城璧围了起来。
青年忽然指着地上的酒坛,腼腆一笑:“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看,你们若是死了,这些酒不都是我的么?”
五人四人瞪他,一人瞪连城璧,皆是语塞。
青年抚着刀柄,动作温柔像是抚摸情人的肌肤。他直视对面五人,温厚一笑,原先醉酒覆着雾气的眸子忽然一亮:“还有,你方才侮辱我奶奶的事情,我记住了。所以,你们还是死吧。”
四人面色骤变,唯有无鬼恍若未闻。他久久凝视青年的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瞳仁陡然紧缩!他尖叫声嘶哑惊恐:“你……你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四字一出,茶铺气氛陡然又是一变!
唯有连城璧依然从容,不紧不迫。
那醉鬼歪了歪脑袋。他左右晃了晃,像是醉得不轻。他停下脚步,皱着眉思索良久,才哈哈一笑:“最近怎么老是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要不要,额……我在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萧十一郎四个字?”
连城璧轻笑出声。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不知为何陡生缱绻之感,仿佛得以掩下一切血腥,唯余深入骨髓的雍容高雅。
而对面五人恍若未闻,齐齐做了一个动作。
——退!
五人急退!
他们退后的速度很快!骤如飞鸟一般,急速掠过连城璧的眼,几乎是瞬间,便冲入雨中再不见踪影。
然而萧十一郎的刀,却是更快!
他眸色骤然一改,全然不是方才醉眼朦胧,而是恍若捕猎的专注冷静。他一指指覆上刀柄,陡然抽出了长刀。
快,太快了!
快到连城璧只见长刀出鞘声如霹雳乍响,刹那银光甚至逼得他只能闭上眼!而待他睁开之时,却先行听得刀入其鞘之轻响。
连城璧泰然自若环顾周遭。
茶铺外风雨飘摇。
茶铺内灯火昏惑。
一切摆设恍若来时,风光已然大变。
血,满目猩红。大雨冲刷过后,空气里只弥漫了淡淡的腥味。
原先立着的人,皆已躺下。
原先坐着的人,依然坐着。
萧十一郎随手取了个酒坛,拍开封泥豪饮一口:“呵,过路喝茶也有专人静候追杀,无瑕公子的仇人可真多。”
连城璧之所以是连城璧,自然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他终于站起了身,朝萧十一郎走去。三步距离,才停下脚步。他凝视萧十一郎,开口之话既非反驳,亦非赞许,更非感激。
他只是微微拢了眉,淡道:“本少要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