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大夫嘴角一抽,不可置信般指着连城璧反问萧十一郎:“这家伙耳朵不会是聋的吧?”
连城璧恍若未闻。
萧十一郎也不理他,只是道:“你赌不赌?”
“怎么赌?”
“赌你能不能解我这位朋友的毒。若你解了,这一次我便放过你;若你解不了,我便要你的两条腿。”他说这一次,而不是从今往后。
飞大夫的面色原先便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如今听闻萧十一郎的话,更是愈发惨白。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萧十一郎,你太狂妄!”
萧十一郎微微一笑。他下意识用余光看了连城璧一眼,见他依然是如青竹一般静立于自己身边,潇洒写意犹如谪仙,便缓缓接下去道:“概因萧某还有狂妄的资本。”
飞大夫说不出话了。他只能叹一句:“你和风四娘虽然是好友,可这作风也差太多了。”
萧十一郎淡“哦”了一声。
飞大夫道:“如果是风四娘,决计会先同我兜上几圈子。天下人都知道她找别人肯定是有事,她却偏偏要装出若无其事。”
萧十一郎呵呵笑:“概括得挺精辟。”
飞大夫说:“所以她是小狐狸,老朽是老狐狸。”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却是狼。”
两只狐狸斗勇斗发,都没有直面狼来得压力之大。如今与狼交好的那只小狐狸不在,老狐狸又如何挡得出狼的袭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连城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的声音与他的笑一般,温和雅致。让空气里原先剑拔弩张之气,蓦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可他笑了一声,便不再笑了。
——因为他意识到,张嘴后,灰尘便会跑入他的嘴里。
人多的时候,连城璧常笑。可方才那般笑声,萧十一郎还是第一次听到……仿佛是说不出来的,真心实意的开心?
萧十一郎便问道:“你很高兴?”
连城璧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却有些沉闷。
“唔……”萧十一郎顿了顿。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眸微亮。他轻吐了一口气,笑道:“我也很高兴。”
飞大夫浑身一抖。原先稳稳捏在手里的飞刀,也啪哒一声掉进棺材里。
连城璧又笑了。
这一次他没有笑出声,死死抿着嘴。
他的目光温和宁静,淡漠雅极,却仿佛在看葬礼上的某具尸体。
飞大夫豁然倒抽一口冷气。
大抵眼前之人……比之那饿惨了的狼,愈加危险!
油灯似乎即将燃尽。
暗到甚至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
其实无人在乎。
萧十一郎面色愈发温和。他说:“飞大夫,考虑得如何?”
飞大夫不语。
概因他已无话可说。
这本是无需招式的一战。但显然,萧十一郎技高一筹。
气氛沉默冷凝。
飞大夫却突然哈哈一笑。
萧十一郎意识到不对之时,他已扭转了木棺上开关。不知何处的石板咔嚓一声瞬间开启,连城璧直觉面前有寒风掠过,而后便是一声石壁相触的闷响。
大抵是触发了久未触动的机关缘故,头顶灰尘簌簌落下。连城璧咳嗽了一声,终于忍无可忍,飞快退出石墓。
此时天色已晚。
前些日下过了雨,夜色便极其晴朗。西天寒月已升,银辉洒满天下。
连城璧甩袖拂去浑身尘埃,回眸凝视月色,微微眯了眼。
片刻之后,萧十一郎才出石墓。
——飞大夫已经不见了。
这原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墓。它曾是前朝某位达官贵人的长眠之所,后来为盗墓者发现,便想将所有珍宝全部刨走。可惜当时盗墓者太过大意,不仅未曾得手,甚至连命都留在了这座满室诡异机关的石墓里。
后来飞大夫算是鸠占鹊巢,不仅将全部机关挨个拆了一边,更是重新组合,弄出了一套只有他自己知晓的防御机关。
如今这一座石墓之下机关重重,想要毫发无伤已是难事。想要毫发无伤之后寻得轻功一流的飞大夫,更不若白日做梦来的切合实际。
狡兔尚有三窟,老狐狸又岂能没有其余的窝。
萧十一郎打量眼前修长的青丝背影,长舒一口气,挑眉不无所谓道:“大意了。”
连城璧回眸,不置可否。
连城璧的瞳仁并不似萧十一郎的黑,而是带着些微的褐色。月光下看,更似宝玉通透清澈。他的目光总是很专注,让人错生温柔之旖念。
萧十一郎曾为这般目光怦然心动,几日相处下来却知连城璧并非刻意蛊惑他人,而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平静:“倒是辛苦连公子,陪我走了这么久的路。”
一曰“萧兄”,一曰“连公子”。
明明是最得体的称呼,此刻距离亦是触手可及,却恍若隔了天涯。
人在天涯,远在天涯。
连城璧敛眸。他像是漫不经心翻看手掌,而后问了个萧十一郎措手不及的问题:“倘若萧兄身怀某样珍贵物品,萧兄又会将之匿于何处?”
萧十一郎愣了愣。
他豁然睁大眼,像是想到了什么,脚尖骤然一点。在连城璧看清之前,握住了那一盏犹如鬼火一般的灯,飘入木棺材内。
而后,他听得萧十一郎叹了一声:“果真如此!”
月光之下,贵公子专注凝视自己的手,闻言一指指缓缓收拢,唇边笑意愈发清浅温柔。
萧十一郎准备扛走飞大夫那一口木棺。
这听起来匪夷所思,做起来亦是匪夷所思。然而挂上萧十一郎的名字,一切的匪夷所思便将成为名正言顺。
因为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摊上一个无瑕公子连城璧,此事便变得一如撞鬼一般的惊悚!
然而连城璧不在乎。
无人在乎!
木棺被拔起时,灰尘再一次漫天。连城璧不动声色退了一步,抬头遥望天边上弦月:“今夜月色真好。”
萧十一郎扛着木棺,也随之抬首,不置可否般轻“嗯”了一声。
此时西天月色渐浓。
那袭青衣暗淡了些许,然无论负手姿态抑或步履,皆是从容不迫。
而他身旁,黑衣青年肩上扛了口棺材,面色泰然,仿佛饭后散步。
月光洒在连城璧脸庞上,温柔且静谧。
而他的目光,兴味盎然。
——有意思,多有意思!
他们两人来时两袖清风,归去时居然扛了口棺材!
连城璧甚至觉得他活了这么久,皆没这几天有趣。
只是有趣在哪呢?
是从未曾想过的事,是从未曾遭遇的苦,抑或……从未曾遇过的人?
他敛眸,掩下目光中的些许疑惑。
天色更晚,月色更明。
冬日的风从指尖漏过,寒意刺骨。连城璧呼出一口冷气,兜好萧十一郎之前给的一袭披风,默不作声凝视来路。
来时他们走了一个半时辰,归去大抵也要这些时间。
寒风依然呼啸,长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丛林小道蜿蜒曲折中,宛若狼群对月长啸之音。
连城璧便想起了那日萧十一郎所唱的歌。
那首他不知曲调、不懂词意的歌。只是萧十一郎唱那首歌时,声音萧瑟,无限苍凉。
连城璧侧头去看萧十一郎。
他扛着一口棺材,步履却没有丝毫的凌乱。面容还很年轻,目光却沉稳坚毅。连城璧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倘若萧兄还有余力,那日唱的歌,便再唱一次罢。”
萧十一郎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而后他低沉苍凉的声音,便和着寒风呜咽声,飘散在林中。
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阻隔之下连城璧觉得步履维艰。他默不作声听着,听着那歌声与风声便被埋入其中,再分辨不得。
这一刻,连城璧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听懂了这一首歌的。
——寂寞。
唯有寂寞。
萧十一郎只唱了一遍,便不再唱了。连城璧再看过去时,他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天很冷,唱歌更冷。”
连城璧呼出一口气。见面前那团白色缓缓消散在半空里,这才轻笑一声道:“那便不要唱了。”
萧十一郎轻应一声。
而后又是长久的默然无语。
虽然是不说话,萧十一郎却觉得此刻心中异常安宁。
两人走了许久。
甚至连城璧的披风上都沾满了寒露,才回到了暂时落脚的客栈。
连城璧很累。
这几日他不能妄动内力,更需提防无孔不入的刺杀,无论精神抑或身体,几乎都已达到了临界点。
萧十一郎先去守门,待连城璧沐浴完,再换连城璧守着,萧十一郎沐浴。
萧十一郎很穷。他的钱,只够他们开一间上房。
也是。
以着他一文钱便愿意砍断一人双腿的劲,穷些也是应该。
连城璧入睡后,小二便离去了。萧十一郎也跳窗出去,带回棺材。以着他的轻功,避开昏昏欲睡的小二将棺材放入房间,轻而易举。
只是原先便不大的客房,愈发拥挤。
他归去时,连城璧已然入睡。
贵公子穿了另一件青衣,双手放在身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像是梦见了什么,秀雅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萧十一郎怔怔瞧了半晌,鬼使神差般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
指尖尚未触及,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而连城璧原先紧紧闭着的眼,亦豁然睁开。
萧十一郎一惊,还未想好措辞,便听得连城璧疲惫道:“是你啊……”他喃喃说着,并未放开他的手,反是紧紧握着,轻笑一声:“……很暖……便让我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