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鹿刀入济南的那一日,连城璧早早便出城去接赵无极等人。
但他等到的却是赵无极的两袖空空、只身一人,心下已有了一分计较。
——割鹿刀丢了!
但他是君子,君子决计不会让人难堪。
连城璧什么都不问,只微微眯了眼恭敬行礼:“赵大侠。”
赵无极羞愧道:“唉,赵某愧对天下豪杰。这大侠之名,也不过是江湖朋友给的薄面。连公子又何须需如此多礼……”
世人总是反复无常。大侠不一定喜欢被人称为大侠,强盗也不一定不喜欢被叫做强盗。可是如赵无极这般时常推脱强调的人,心里却是决计十分欣喜他人唤他大侠的。
连城璧从善如流一笑:“赵先生。”
赵无极愧疚愈深。
大明沈家依然沉浸在一片欢悦之中。赵无极来过这里不下十次,却从没有这一次复杂感慨。前面引路的连城璧停下了脚步,他略微躬身,谦和道:“赵先生请。”
赵无极叹道:“有劳了。”
连城璧温和一笑。
赵无极收拾了面部表情,转身进屋。
屋中之人连城璧自然已知晓。无外乎成名已久的大侠,以及六君子罢了。
然他尚未踏入,便有怪异的感觉笼罩全身。
他豁然转眸,直直撞入一人眼中。
——那人的眼睛很亮,熟悉的明亮!
与这一间屋子里所有人不同,他穿的很随意,站姿亦是随意,然这一份随意不仅没有让他有丝毫的逊色,甚至更添一分局外人的清醒孤寂感。
因为他是萧十一郎!
他消失了四年,却忽然像是不经意般,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
连城璧眼中划过一道不可名状的深暗光芒,几乎克制不住瞳仁的骤然收缩。他狠狠握了握拳,又恢复温润如玉的无瑕公子。
他很想继续盯着那一个人看,死死盯着那一个人,省得他又忽然消失,叫他寻找不及。
但他不能。
因为他此时是无垢山庄的无瑕公子。
他唇角含笑,三分从容。他随着赵无极一步步踏入厅中,将所有眼神都视若无睹。
沈老太君自是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看了连城璧一眼,又将目光放回赵无极身上。
她已经发现了不对。
【赵无极上前一步,拜道:"晚辈来迟,有劳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沈太君笑道:"没关系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是吗?”
赵无极道:“是。”
沈太君道:“屠啸天、海灵子和那‘老鹰王呢?他们为什么不来?难道没有脸来见我?”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无颜来见老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变得年轻了。她的目光闪动道:”刀丢了是吗?”
赵无极垂下了头。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鹰王手里将刀夺去的人,世上倒也没有几个。夺刀的人是谁呀?那人的本领不小吧?”
赵无极道:“风四娘。”
沈太君恍然道:“风四娘——这名字我倒也听说过。听说她手上功夫,也有两下子。但就凭她那两下子,只怕还夺不走‘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
沈太君道:“是谁?”
赵无极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萧十一郎!”】【原著】
萧十一郎四字出口,大厅众人却没有丝毫动容。
他们的深思全部放到割鹿刀上,但他们是君子,君子不会给任何人难堪。
唯一动容的,只有四个人。
——柳色青与厉刚陡然看向风四娘,眼神如刀。杨开泰则是诧异得看着她,而风四娘却是诧异得看着萧十一郎。
除了连城璧,却几乎无人注意到。
沈太君皱了眉喃喃道:“萧十一郎……若是没错,这是老婆子第二次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赵无极敛容不语。
老太君道:“怎么,这一次你是真的查清楚了?”
赵无极眼中露出些许的惶恐:“这……鹰王所言,应非虚假……”
老太君笑了笑:“既然是老鹰王说的,便应假不了!”
厅中人面色皆微妙起来。六君子中年纪最长的厉刚忽然板着脸:"此人不除江湖难安!晚辈迟早总有一天提他的首级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不理他,转而道:“徐青藤呢,你想不想要萧十一郎的头?”
徐青藤沉吟着道:“厉兄说得不错,此人不除江湖难安。”
沈太君不等他说完又道:“柳色青你呢?”】【原著】
柳色青将目光移到风四娘脸上,微笑温雅:“晚辈想与此人一较高低久矣。”
沈太君目光终于移向连城璧道:“你呢?”
落在身上的视线骤然变得炙热焦灼,连城璧敛眸,微笑不语。
老太君便是一叹:“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喜欢说话了!”
这一日闹剧后,沈家终于沉寂。天边夕阳西下,不久之后的夜色如水。天上星辰璀璨,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间分外静寂。
夜已深了,万家灯火熄灭。
萧十一郎一人静静坐在夜色里,遥望北方的那一枚小小梳妆楼。
他的眼睛里又露出不可抑制的失落与伤痛。
那是沈璧君的楼。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寂寞忧愁。
他忽然很想喝酒。
可夜已深了,周遭没有任何仆人。他总不能去沈家的酒窖里偷酒。
他虽然是大盗,可萧十一郎,从没有偷过任何东西。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这一辈子做的事情,也从没有错。
可今日他站在这里,却不知是对是错。
他茫然失措,一遍遍反复唱着那一首歌,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身后忽有异动,他便豁然转头,死死盯着视线里缓缓走近的那个青衣人。
只是一袭青衣,没有丝毫的修饰,却成世间无可睥睨的优雅从容。他步步走近,唇边微笑从容,一点一点暖入人心。
他在他面前五步处站定,微笑轻暖。他说:“你想喝酒么?”
他们已有近五年未见。
事实上是,整整四年又十一个月。
时光若流水静逝,然而他瞧见他的那一瞬间,却觉仿佛这四年多的时间不过一场梦境的悠长抑或短暂。
萧十一郎几乎是不能自己地死死盯着他。他像是要将这四年多的时间一次性看完,抑或将永久的未来看完。
他们第一次相见,他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那时的少年还差了他半个头,如今却与他齐平,甚至比他还要高上些许。
他见过眼前贵公子落难时候的样子。但他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全不似世人的落魄潦倒。
也是,世人又如何与连城璧相提并论?
他是无瑕公子,他坐拥姑苏无垢山庄,有天下第一美人为妻!他便宛如那天边皓月,让人仰望不及。
连城璧见他不怔忡得瞧着自己,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喝酒么?”
萧十一郎闭了闭眼,掩下心中汹涌到几近将他湮灭的悲哀,将话题岔开:“刀确实是我拿的。”
连城璧静静端详着他:“我知道。”
萧十一郎敛眉道:“你怎会知道?”
连城璧笑意油然:“因为你方才告诉我了。”
萧十一郎哑口无言。他顿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想要割鹿刀么?”
这几个字他说的很慢,语气甚至也是淡漠之至。然连城璧却能听出其中的诱惑意味,这足叫天下人疯狂的诱惑。
连城璧眸中幽暗。他温和一笑:“你若喜欢,拿去又何妨?”
萧十一郎张了张口。纵有千言万语,到头来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连城璧竖起手指:“我还没说完。我虽然可以不要刀,但却不希望丢了人。”
萧十一郎陡然抬起眼。
他瞧见连城璧眼中温柔似水,在这背后却是引人下坠入暗无天日的九幽深渊。
萧十一郎浑身颤栗。
他掩下满面动容,再不看连城璧一眼,便要转身离去,恍若落荒而逃。然而他方迈了一步,却听得连城璧轻喃,恍若叹息道:“我很想念你,十一。”
萧十一郎浑身僵硬。
他不知道是因为连城璧那一句话的前五个字,还是后两个字。因为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叫他心生旖念。
——死灰复燃一般的旖念。
他试着扯了唇角,面上却是极端的僵硬:“连少说笑了。”
连城璧支着下颚,半敛星眸慵懒道:“唤我的名字,十一。”
笑容,酒,人。
温柔,酒,连城璧。
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诱惑着他。
他恍惚中朝着连城璧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然便在此时,他正对着的那一座小小梳妆楼陡然亮了起来。
萧十一郎面色惨白,甚至不可自控地退后一步。
连城璧瞳色愈深,笑容却是愈发柔和:“今年,你可会来么?”
萧十一郎疲惫闭眸:“……不……”
连城璧道:“你不来,我便一直等你。”他说着,笑了一声。“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萧十一郎豁然睁开眼,复杂动容得凝视连城璧的坦然。他喉咙干涩,良久只是重复了一遍:“……你一直——在等我?”
连城璧轻轻嗯了一声。
一刹之间,萧十一郎仿佛瞧见四年来那人等待他的背影,一如青竹一般安静秀雅。
萧十一郎艰难吐出四个字:“……我不想来。”
连城璧挑眉:“为何不想来?”
萧十一郎眼底闪过一丝痛楚,终究只是道:“萧某不想来,便不来了。”
连城璧长久不语。唯有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他们之间愈发死寂。
良久,萧十一郎终于听得他轻笑了一声。
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笑声。
温柔悦耳,优雅从容。
他笑了一声,却不再笑了。他眼中盈满了冷漠,就连他的声音也覆了完全的漠然。但他的眼睛依然能看透人心,依然看透了他萧十一郎的心。
他说:“说谎。”
萧十一郎眼中又出现了不可言说的痛楚。他攥紧了指尖,闭眸淡道:“萧某从不说谎。”
连城璧静静凝视他,眼中凌厉缓缓退下。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可你却喜欢骗我。”
萧十一郎再退了一步:“我没有——”
话音未落,他便听得连城璧道:“那么十一便告诉我,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萧十一郎愣了半晌,哑口无言。